英国和美国人则爱吃烤猪肉,比如肩背肉粗壮,可以下猛料来烤;肚子肉虽肥些,但油多肉软,可以拿来炸猪排。他们对猪肉很挑,家猪不堪用,野猪方好。对付有味道的鲜家猪肉,欧洲和美国的态度基本一致:腌之、熏之——总之,要加工。
烟肉,英语称培根(bacon)。在搜索引擎中查找“培根”,所得信息一半是伟大的弗朗西斯·培根,另一半是烟肉,而且渐有喧宾夺主之势。毕竟英国人可以一辈子不读培根的文章,但不吃烟肉实在要命。烟肉是加盐腌制,迎风挂干,加糖与香料,中加烟熏,做法繁杂精细,胜过酿陈酒、卷雪茄,所以好的烟肉煎出来咸香适口。有一种“加拿大烟肉”,是猪背肉做的,口感颇韧,奇妙的是,此烟肉的产地并非加拿大,而是美国。这有点类似于所谓的“法式薯条”,其实多半是产自比利时。猪腹做的烟肉就软些,也多脂肪。英国人吃早餐离不了烟肉,烟肉下了锅,融得极快,极肥硕的一大块,忽然就烟消云散,化做一锅油。英国人咂巴烟肉,如法国人品酒,能说出许多道道来:猪的体格、烟肉的日期、用的什么木炭……湖南人做腊肉,工程颇有类似之处:过盐、烟熏、晾着,等入味。倘若不熏,另改些料,就是风肉了。
西方人还爱吃火腿,英语所谓ham,法语所谓jambon,都是此物,但花样各不相同。比如德国北部讲究用北海产的海盐,搀着糖和辣料来腌火腿;黑森林火腿则是干腌,要用锯屑和杉木熏过。希腊有一种“希罗梅里”,说是在盐腌和烟熏之间,还得过一过红酒。法国有种火腿叫做“巴黎火腿”(Jambon de Paris),类似于宫廷经典菜,1869年由朱勒·古菲(Jules Gouffé)先生首创,每每说起来神神秘秘,其实不过一条普通火腿,水煮过,去骨,配果品,冷切了,端上来。西班牙做火腿花样最多,而且各村各地都有私产,比如特雷韦莱斯的火腿,号称是海拔1200米处的特产,低盐,甚甜;又比如特略尔,产于800米高度,至少要陈放一年才够劲。美国人对火腿自有一番见解:其一,后腿才能叫火腿,前腿不配——这和广东人坚持猪的前肢才配叫猪手异曲同工;其二,爱在火腿里加糖,以遮盖盐味——反正也不怕高热量,胖死算啦!
我国云南、浙江的火腿也天下知名。简单些的做法,就是用大粒子粗盐揉过,挂起风干,成品鲜红结实。当然,各地也有各地的手段。传说以前浙江制火腿,要挂一条狗腿,以取其鲜味。而云南宣威的火腿,据说若是离了宣威的水土,哪怕高薪聘了老师傅去别地开铺子,也腌不出好火腿来。我国火腿大多用来做借味菜,比如火腿拌芥菜,是民国时世家公子们喝粥的陪衬,类似于《红楼梦》里的野鸡拌咸菜。真当主菜,大概也就是蜜蒸火方这类——火腿本身已经够鲜,大料去加工反而可惜,就是要取其本味,才够鲜浓。
江南人爱腌咸肉,每年春天,长江三角洲一带的阿妈都爱做“腌笃鲜”。“笃”略等于炖,这菜比寻常的排骨炖笋多出来的,主要是“腌”,也就是咸肉。咸肉在这里是一个借味的配料,取其盐、猪肉加上岁月联合运作出来的醇浓的鲜味。本来排骨炖笋好在清鲜,但终究淡薄,总得加味精与盐;加了咸肉之后,像是新酒兑了陈酒,层次和变化一下子多了起来。
日本以前猪肉极少,日本人把猪肉唤做“山鲸”,吃起来很用心。后来日本人做拉面,很在猪身上下功夫。好拉面首先讲究要好叉烧,酥烂而柔韧,筋络软糯。拉面最重要的汤,也落实在猪的身上。日本的面汤,从最简单的北海道式清汤面加盐,到日式风味浓郁的鸡肉熬汤加味噌酱,不一而足,其中独有豚骨味一脉,发源自九州。豚者,猪也。猪骨熬久了,汤头浓白厚润,易于调制。九州的博多天神拉面开在东京的分店,都有一款“豚骨+味噌”的汤头——豚骨虽然厚润,但缺一点性格;味增汤由黄豆发酵而来,香味醇浓鲜美,两相混加,味道便格外玲珑浮凸。如此,猪肉叉烧加上猪骨汤,一碗面硬是被猪给烘托起来的。
我的家乡无锡最重红烧,无锡排骨传闻是济公传方子给南禅寺和尚的,秘诀无他,五香八角酱糖下够分量,然后慢慢煨就是了。对江南人来说,平时日子再怎么穷,年夜饭要吃好、管够,先冷盘,后热炒,再蔬菜,点心是白馒头就汤,最后来一大盘颤巍巍的红烧蹄胖,要焖得火候十足、酥烂入味,肉汁香甜,能拿来拌饭吃。一年的心情,全仗这一坨猪肉救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