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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立于泰山碧霞西亭中之乾隆诗碑,被视为历史上的“碧霞玉碑”,但这其实是张冠李戴。 碧霞祠乾隆玉碑迷踪
碧霞祠东玉碑亭
乾隆帝重修碧霞元君庙记原拓
□ 周 郢
世代相传,泰山碧霞祠中有“金碑”与“玉碑”。所谓“金碑”指的是香亭两侧明代万历、天启年间所立铜碑;而所谓“玉碑”,则指的是分列院之东、西的乾隆记碑。清人王增年《碧霞宫》诗中咏道:“壮丽金涂殿,光明玉作碑。”自注:“宫内有二碧玉碑,高几二丈,广三尺馀,厚一尺馀。”又清盛《谒岱记》中描述:“(碧霞祠)殿东偏玉碑高一丈七尺,厚一尺三寸,比云南玉质尤坚,西偏石碑光明如镜,其石似非山中物,山与天齐,人力甚难转运,不审何术至此?碑文俱出高宗御笔,煌煌天语,读之肃然。”
令人疑窦丛生的“玉碑”
今碧霞祠院两侧,各建一座御碑亭。东亭所立为乾隆帝《重修泰山神庙记碑》(碑阴刻戊辰,即乾隆十三年,1748年)、《登泰山依皇祖诗韵》,西亭所立镌有乾隆帝的四首《登泰山依皇祖诗韵》,时为“丁丑(即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首夏”与“壬午(即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孟夏”,碑东西侧则分别勒《登泰山作》各一首。一般认为,这两座御碑亭诗碑,便是世所艳称的“碧霞玉碑”。
现今所立这一对“玉碑”,观之却令人疑窦丛生:
其一,东亭碑系用白玉镌制,称之“玉碑”自无疑义,而西亭碑却是青石质,与“玉碑”之称名实不符。
其二,根据昔人记录,古时香众有玉碑磨钱之俗。清人王贤仪《辙环杂录》云:“登山者皆碑上磨钱为小儿佩,云避邪。碑字磨损成凹。”故两碑下截文字悉皆磨灭。今东碑下部文皆磨毁,而西碑虽通体有残损处,但下截并无明显磨损之痕,与昔人所记全然不合。
其三,最关键的一点,根据泰山史志所录,西亭中所立之碑为乾隆帝《重修碧霞元君庙碑记》,清《泰山志》卷一《天章纪》云:“《重修碧霞元君庙碑记》,乾隆三十五年。恭勒岱顶碧霞祠殿前西碑亭。”又《重修泰安县志》卷十四《金石》云:“《重修碧霞元君庙碑记》,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御制,勒岱顶碧霞祠西碑亭。”而不是今见之“丁丑”、“壬午”登岱诗碑。
据以上三点,将今置于碧霞西亭中之乾隆诗碑,视之为历史上的“碧霞玉碑”,显然是张冠李戴。
原碧霞玉碑何去何从
那么,历史上真实的“碧霞玉碑”又是如何呢?从史籍所记中尚可理清其来龙去脉。
镌刻着乾隆御制《重修碧霞元君庙碑记》的这方碑石,据清人笔记中所记,乃来自新疆和阗(今新疆和田)。清人王贤仪《辙环杂录》云:“岱顶东岳庙(应为碧霞祠)有绿玉御碑,高约二丈,宽八九尺,厚三尺许。乾隆初,自和阗运岱,十年方至顶,非神助不能。”乾隆御碑用和阗碧玉立之泰山,与乾隆平定新疆的盛世武功密切相关。
乾隆二十三四年(1758年、1759年)间,乾隆帝出兵西域,平定南疆大小和卓叛乱,确立在新疆的稳固统治,此为乾隆“十全武功”中最为得意之笔。而此战役又对玉石文化产生直接影响,由于新疆正式归入清廷直辖,和阗之玉作为贡品开始大量运往北京。此即民初张治仁《泰山游记》中所云:“忆乾嘉人著述,曾载乾隆底定回疆时,和阗贡玉二万方,皆逾二丈。”玉料送达内廷后,择其优者分制御用器物,重要者要上奏皇帝裁决用途。乾隆为此特制碧玉诗盘赋诗纪盛:“和阗昔于阗,出玉素有称。不知何以出,今乃悉情形。……回域定全部,和阗驻我兵。其河人常至,随取皆瑶琼。驿致贡天阊,瑟若孚胜呈。”
就在此“和阗进玉”的高峰阶段,乾隆帝为庆祝其六十整寿,开始了对泰山的大规模整修,工程重点之一即碧霞祠:“敕工官,往会所司,支内帑金,庀材增葺,闳垲完致,所以答神贶,所以祈神禧,胥于是焉。在其经始,则己丑(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季春。其蒇成,则庚寅(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孟冬也。”竣工后为纪此盛典,乾隆御制《重修碧霞元君庙碑记》立碑于祠。碑料即选取和阗绿玉。玉材由新疆起运,辗转万里,前后十年,方达岱顶。镌制之后“光明如镜”,成为碧霞祠中一大胜景。清人王钟霖日记中感叹:“至东西墀下观御碑,……其和阗玉者高丈馀,宽五六尺,厚亦二尺……不知当时费几十万人力,十几年工夫始运至岱顶也。”(《历代日记汇刊》第85册65页)
碧霞祠碧玉碑为乾隆盛世的产物,而伴随着晚清国运衰替,也惨遭毁弃的厄运。
先是光绪三年(1877年)九月,碧霞祠被雷击起火,玉碑受损。据山东巡抚文格奏称:“东西御碑亭均被延及,碑身亦有酥裂之处。”(《光绪朝硃批奏折》第一○三辑,第63—65页)又陈锦《登岱记》也记灾后之碑:“玉枯色脃,触指如粉。”继之又被外国侵略者掊击毁坏——清之末期,列强环窥,德国借“钜野教案”,首先侵入山东,强行占领胶澳,并迫使清廷签订《胶澳租界条约》,使山东变为德国之势力范围。此后德人赴岱顶绘制军事地形图,图谋占据泰山。据时人诗记:“所忧迩胶岛,强敌势焰雄。筑险图兹山,觊觎患何穷!”自注云:“闻道士述:德人尝住顶间,相视巅崖,绘图作建筑要塞守御状。”(民国张肇崧《鲁邹圣迹记·登泰山诗》之十)而碧霞祠乾隆碧玉碑,便在此时遭德国入侵者之毒手。民国初年张肇崧在《登泰山诗》之八及注中,独家披露了这一秘闻。云:
“吾观碧霞宫,巍列碑西东。有两为和阗,璞俱碎乾隆。”自注云:“乾隆帝登岱十回,不敢封禅,曾就碧霞宫筑东、西二亭,各立和阗黑玉碑。光绪间被德人击断,守者讳言火毁,今下截尚存,堆聚碎者数段。予求道人得小片。”(引者按:张氏言德人毁黑玉二碑,疑误。东亭为白玉碑,未毁尚存。)
张肇崧言“守者”不敢向人诉碑毁之实情,而虚称碎于火灾,时人即对此说颇生怀疑,士龙《登泰山记》:“其时舆人导士龙观碧霞祠宫右侧碑亭中见碑已碎裂,据称系于二日前所崩解天火烧毁云。其实察其石质为青石,抚之甚凉,其碎裂处,呈白垩粉质,盖系生石灰也。遇近日天雨潮润,当然起化石灰作用而涨碎,固无足奇也。然自舆人一言,而好奇之游人麕集焉。”(《会报》1928年第4期)因不明真相,遂有玉碑自碎之揣。而傅振伦《重游泰山记》则疑为磨碑致碎:“台下左右,有御碑亭二。东碑古质似玉,清乾隆十六年冬月立,进香者每以制钱在碑上磨剥,归系儿颈,云可免灾避邪,故谚云:‘铜碑磨玉碑擎,小孩带上不得病。’今碑上深沟,即进香者所为也。西碑已粉碎,相传是真玉碑,故人争磨之,残碎至此。”(《地学杂志》1931年第4期)从种种传闻中,足见当时碧玉碑被毁的真相已被深深掩盖。时人胡志岩也曾目睹碎碑,其《东鲁八日游记(上)》中云:“近大门两旁,各建玉碑亭,一为清乾隆年间《泰山神庙碑》,其一已碎,不能辨一字,碑阴冷若冰,抚之可澄心静虑焉。”(《旅行杂志》1936年第4期)约在民国二十年代,碧玉断碑已被撤走。故胡祖荫《泰山社会教材》中只称玉碑一方:“有铜碑两座,是在明朝时代铸的;玉碑一座,是在清朝时代建的。”
与碧玉碑相类,立于东亭之白玉碑相传亦遭日本人破坏。据民国女作家凌淑华《泰山曲阜游记》记述:“由南天门约行三里始到碧霞宫,这算是本山最大的庙宇了……院中有明万历立的铜碑,碑亭内有同时立的玉碑。铜碑已歪,玉碑是白玉的,中间有一条大裂缝,庙里人说是日本人想搬走敲破的。未知真相如何。千里的疆土,都白让人拿走了,这一块玉碑算得什么!”(《国闻周报》1934年第41期)今存之白玉碑上断痕犹在,或可证实此传闻不虚。
乾隆诗碑从何而来
根据张肇崧诗注,可以认定乾隆碧玉碑毁于近代德国侵略者。那么现在的问题是,今立于西碑亭中的乾隆诗碑从何而来呢?
今目验西亭下之石碑,碑阳刻乾隆题于“丁丑首夏”之《登泰山四依皇祖诗韵》与“壬午孟夏”之《登泰山五依皇祖诗韵》两诗。碑东西侧则分别勒《登泰山作》。证之文献,乾隆此题诗确曾立于岱顶,但其地点不在碧霞祠,而是在日观峰下乾坤亭。据《泰山道里记》云:“平顶南为乾坤亭……内有碑,丁丑首夏、壬午孟夏御制《登岱》诗各二首,勒碑两面,碑两侧亦有诗二首。”乾隆黄钤修《泰安县志》卷一上《御制诗文》亦载:《丁丑首夏恭依登祖登岱诗韵二首》,“勒碑乾坤亭内”;《登泰山作》,“勒乾坤亭碑东侧”;《过泰山五依皇祖诗韵》,“勒乾坤亭”。今见清末老照片,乾坤亭址有丰碑,其碑体与今立碧霞西亭之碑制全同。遂悟出西亭之碑,乃是自乾坤亭移而置此者。大概是因碧玉碑毁而亭空,后遂将已毁乾坤亭下之乾隆诗碑移置于此(时间当在20世纪30年代)。因移碑时未作说明,久而久之,人们遂将此乾隆登岱诗碑,误认定为乾隆《重修碧霞元君庙碑记》之碧玉丰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