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苏州的冬天来得很晚,已过农历立冬,却仍有小阳春的天气经常光顾,于是身边的一些老人开始经验十足地嘀咕——大冷的天气就要来了。果然,没几天,正当不少人还麻痹大意时,汹涌的冷空气突袭而来。一夜之间,趁着人们酣然熟睡,肆虐的狂风星夜兼呈而至,透过门窗的缝隙,它们不费力就钻了进来,并且最终以入侵者的姿势把人们冻醒。温差之大,令人乍舌,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要说的全写在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还有那干裂的唇、皴得像老树皮一样粗糙的腮。
午后,静静地端坐于阳台之上,喝着清醇的茉莉花茶,晒着暖人肺腑的阳光,心不在焉地望着楼下,某一刻里,觉得活着竟有这般实在而灿烂的欢。茶香、日光、辽阔天空、路上动若脱兔的女子、跳跃不定的念头,它们像三月的音符,叫人满怀愉悦和沉醉。
原来,岁月已经有无限的好。回想04年的春天,只身从北方的故乡飞往异乡的江南,在苏州停了下来,两年的驻留,这座水波温软的城市一点点让我“懒”了起来,并且我看见,有一种平静如水的活着是那样的令人向往。漫不经心,这是古城骨子里的气息,它亦浸染了我。在这里,我经历着一个游子的冷暖悲喜:多少个夜晚的睡梦中,我频频重回故乡的物事,无法掌控;逢到节日,我总是独自躲在房里,呼吸着近在咫尺的落寞,很多时候,来不及伤感便沉沉睡去;某一天,心血来潮地跑到寺庙去烧香拜佛,却意外地与旧时的故友重逢,我们互相认出对方过后,开始慨叹人世,接着便是把酒当歌,不醉不归;落雨天里,我喜欢独自去那些掩映在街巷里的园子,那样的良辰美景让人生出无边的寂寥和哀伤,对时光对生命,并且时常要掉眼泪。
在苏州的日子里,没有束缚,没有负担,没有侵扰,我是一只自由的飞鸟,与这坐城市天然地融为一体。浮生何求?我彻底地做了一回我自己。
在我的枕畔,放着两本可以反复阅读的书。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和《元曲与人生》。前者有大量的日本樱花和浮世绘插图,充满遥想中的唯美,书的开端当即写着:四时的情趣。春天是破晓的时候,夏天是夜里,秋天是傍晚,冬天是早晨。后者则处处尽显烟火气息,关汉卿在《四块玉》里描写的景状多么叫人向往:适意行,安心坐。渴时饮饥时餐醉时歌,困来时就向莎茵卧。日月长,天地阔,闲快活。
有一段时间,不分昼夜地对着电脑看《洗冤录》,一集连着一集,畅快淋漓,港剧就有这种魔力,还是孩童的时候就领受过了,不看不行,否则吃不香睡不着。聚精会神地看着曲里拐弯的情节,恍然想起倘使自己生在那才气纵横又有点儿醉生梦死、繁华中透着冷清的年代,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呢。躺下之后,一直难以平复。
写字的日子里,断断续续地结识了一些朋友,其中有和我一样痴狂的文学青年,以及热心负责的编辑,他们如同在我命途之上开着的芬芳小花,零星而美好,对此我充满感恩。
入秋以来,我写很少的文字。短小明快的随笔,这是我喜欢的表达形式,无拘无束,轻松自在,存放在电脑里,常读常新,随便翻翻,可消永夜。还有三两篇写了一年却被退稿若干次的小说,我像工匠一样耐心地揣摩朗读着,我真的不打算再做任何修改,我很自负地认为,它们已经很不错了,只不过是暂且还没遇上伯乐。
当这一切正不动声色地进行着时,我也即将离开。05年的冬天,也许这是我在苏州的最后光景,我倍加小心地珍视着——我从内心深处把写作拿出来,当成一件正经的工作来做。要知道,对一个从来就缺少自信心的人来说,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睡觉、上网、阅读、写作,偶尔给家人和几个素未谋面的作家朋友打电话。写作让我成为一个夜行侠,台灯下,一个人对着电脑屏幕,或是大段大段的沉默,或是忘我的自言自语,很多时候,凌晨三四点,头晕脑胀,于是起来端着水杯径直走向窗口,我透过窗帘的一角,凝望入睡的护城河和空无一人的莫邪路,有时就这样傻傻地望着,直到天边泛白,新的一天信心十足地到来,然后我转身上床,蒙头大睡。
像一个渴望不停出发与抵达的少年,睡眠中的我仿佛正在一列远驰的列车上,亦或是在一艘横渡江河的轻舟里。23岁,苏州,驿站,年轻的心,南方的冬天……它们将永远温暖地存留在我的生命里。人在途中,如风,穿行不止,内心溢满奔腾的激越和莫名的放肆。在沿途的窗口,望着向后倒去的树木,耳畔响起滔滔水声,我抬头还看见荒野上飘着的烟尘,一些陌生的影子正在踽踽前行。我大声唱出年代模糊语焉不详的歌声。
它们是黑夜里生长出来的文字。
05年12月14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