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一道普通的民间主食,会让我和我的老乡背上一个“翻”的称呼(意为犟),如此的不近人情、不可理喻又无法言说。
发面对温度特别讲究。后套的冬天,寒风凛冽。在这种情况下,酵母是很难自然繁殖的,必须保证足够的热量。我家有一盘大火炕,每到冬天,最暖和的炕头都被发面盆占据了。母亲给发面盆盖上厚厚的围巾,半夜起床查看面的发酵程度,觉得合适了端到厨房里兑点儿面粉和水,之后再恭恭敬敬地端着放到炕头,每晚如是三五次,好似在照料一个娇气的婴儿。
发面对火候和蒸煮时间也有要求。若蒸时,火不能太强,也不可太弱。因为中途不能揭盖加水,扬汤止沸,蒸馏水会把馍馍打成硬疙瘩。太强则炼干锅,馍馍外焦里生。太弱则如霜打的茄子,落大大小小的疤点。若煮时,不仅要求热水持续沸腾,而且待下锅的面条要用胡油一根根搓抹,不知道是为了保证民勤拉面的独特香味,还是防止发面粘成一团。
偶有家乡来人,打电话问带些什么,我就嘱咐带几个发面馍馍。可是发面馍馍在乡间好找,在城市难寻,他们只好帮我买些回民烤馍。一样的沙,一样的酥,一样的清甜可口,唯缺些许酸味。去冬,母亲要带半蛇皮袋发面馍馍来看我。弟弟说,飞机托运超重后要收很多钱,不如带些“面糟子”去那边蒸。老人听了他的建议,行李箱里装了更值钱的羊肉。一进家门,先是把羊肉斩碎冻在冰箱里,接着掏出“面糟子”泡在碗里,还鼓动媳妇学习她的手艺,啥时想吃可以啥时做。不料走了法眼,母亲蒸出的馒头个头齐整,大小均匀,唯独缺少一种味道。母亲怪我挑食,让父亲吃。父亲吃了也说味道不对。“真是奇了怪,按说这里足够热了,煤气灶也挺好用的。”蒸了四五十年发面馍馍的母亲满脸困惑。莫非离了炕头、离了柴火灶、离了西沙窝,就真的不行了?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难道发面馍馍和故乡的云一样,只有飘在故乡,才能载动乡愁。没有蒸出称心如意的馍馍,母亲整个冬天闷闷不乐。她说:“能不能蒸出一锅好馍馍,关系到民勤妇女的声誉和家庭地位。”我似乎有了记忆,爷爷是民勤人,奶奶是银川人,奶奶因为不会蒸发面馍馍,好像没在爷爷跟前高声说过一句话。伯母是府谷人,也不会蒸发面馍馍,和村里人交往时也总有些羞涩的样子,和伯父说话也总是小心在意。
自爷爷移居后套,我家已历四代。父亲和我都是在后套出生,儿子没上小学就和我来到广东。小家伙已经六年级了,可是还和我们一样,管馒头叫“馍馍”,每每把餐厅服务员搞得懵懵懂懂,不知所云。前几天,我从老家带回几个发面馍馍。吃到最后半个,儿子不让动了,说放在冰箱里珍藏起来,在想的时候闻闻味道。
看来发面馍馍的酸和民勤人的“翻”,已经渗入我们家人的骨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