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沿街兜售的切成薄片的红绿水萝卜,“对于北方煨在火炉旁边的人特别有沁人脾胃之效”,梁实秋特意用了八个字来形容:“这等萝卜,别处没有。”这很明显有一种爱屋及乌的情绪了———思乡而兼及于故乡的一切。在他那篇美文中,我不知道北京的美食是否是他不吝笔墨美化的结果———但仅仅作为读者,我已油然有向往之情。通过他的介绍,我真希望能身临其境地与北京的各色零食一一相识。
后来我也遵循周作人的路线,由南方移居北京。东华门、隆福寺等几处专门为外地游客推销特色小吃的地点,我都曾徒步勘探,街两边炊烟袅袅的大排档,确实令人步步回头。对照梁实秋的《北平的零食小贩),有些小吃终于一识庐山真面目———并无悔意,难怪老先生描述得美不胜收呢。但也有少数,怎么也找不见,譬如所谓的儿糕之类,不会已失传了吧?我只能永远靠想象去体会了,体会其被文字渲染的风采。
梁实秋本人也承认:“数十年来,北平也正在变动,有些小贩由式微而没落,也有些新的应运而生,比我长一辈的人所见所闻可能比我要丰富些,比我年轻的人可能遇到一些较新鲜而失去北平特色的事物……这些小贩,还能保存一二与否,恐怕在不可知之数了。但愿我的回忆不是永远的成为回忆!”对于那些确实消失的小吃,应该感谢文人忠实的记载。文字毕竟比记忆要长寿与持久———否则我辈如何知晓它们曾存在过呢,并且抚慰过一代人的忆念?
跟周作人不同,我对北京的大多数小吃都能接受,且很欣赏。有些还令我念念不忘———譬如梁实秋没提及的炒肝,系用切碎的肝尖、猪肠等加芡粉、蒜瓣等大锅熬煮,轻啜一口,鲜美无比———但必须是老字号店铺里制作的。有时两家毗邻的店面里卖的炒肝,其口感却大相径庭———如果失望的话,只证明你迈错门槛了。按照当地老人的引荐,我常去前门附近的一家品尝(风传那是北京第一),顾客盈门,没有空余的座位,许多人都站着吃———一手托碗,边转悠着碗沿,边嘬起嘴唇使劲地吸溜着。
据说这才是行家的正宗吃法:不用筷子与调匙,全靠口吸,转动碗沿是为挑冷却的下口,像喝烫粥似的———吃炒肝真正是“君子动口”。满屋都是嘴唇吸溜的声音。事后我常寻思:为什么不用方便筷呢———那多方便呀,难道一用筷子,炒肝的味道会变吗?难道我觉得的方便恰恰是老顾客们所认为的麻烦?但一走进那种氛围,我便不得不下意识地模仿周围人的动作,否则会闹笑话的。我只能把它认定为老北京的传统———没准那里面还埋藏着什么不便与外人道的典故呢。北京的炒肝,令我赞不绝口。
豆汁被老北京夸耀为好东西,系用发酵的绿豆汤熬煮的既酸又带霉味的稠粘的热汤,常喝的人像上瘾似的,对此孜孜不倦。豆汁在北京本地小吃中最有代表性,在清朝与民国年间极流行。只可惜我总不习惯。虽多次尝试,那怪异的口味最终使我望而却步。它成为北京小吃中我惟一不能接受的一种。
后来想起梁实秋对豆汁倒是大加推崇:“佐以辣咸菜,即棺材板切细丝,加芹菜梗,辣椒丝或末。有时亦备较高级之酱菜如酱萝卜酱黄瓜之类,但反不如辣咸菜之可口,午后啜三两碗,愈吃愈辣,愈辣愈喝,愈喝愈热,终至大汗淋漓,舌尖麻木而止。”尤其值得重视的是他的评价:“北平城里人没有不嗜豆汁者,但一出城则豆渣只有喂猪的份,乡下人没有喝豆汁的。外省人居住北平三二十年往往不能养成喝豆汁的习惯。能喝豆汁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北平人。”
豆汁居然还有类似试金石的功效:它是北京人的专利,又是外地人无法培养的嗜好。看来我无福成为真正的北京人了。虽然生活在北京城里———直至终老,我也是永远的外省人。因为我接受不了豆汁的考验。对于外省人而言,豆汁是老北京最后的城门,也是最难跨越的门槛。我被拒之门外,徒有羡鱼情。
我除了了解自身之外,还可以肯定:周作人也是喝不惯豆汁的。虽然他在批判北京的茶食时并未提及豆汁。正因如此,周作人与梁实秋在评点北京的饮食时,才表达出泾渭分明的两种态度。这是他们各自的血统造成的———传统与血统有最密切的关系,继他们之后,我也要给北京的小吃写一篇新的文章———作为一个不会喝豆汁的人。我并不为自己喝不惯豆汁而自卑抑或自傲。这丝毫不能影响我对北京真正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