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过年是我一年的期盼,是我童年的快乐。
又几何时,我长大了,无由地却对过年产生了恐慌、烦躁和落寞。
结婚了,在婆家过年。异乡的风俗,感觉过年像大逃荒,充满了失落。
由于风俗,24年来我一直没有在娘家过过年。
随着时间的流逝,孩童时过年的情景却愈加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那时,一过腊月二十三,请父亲写春联的人就络绎不绝。有的人竟然连纸都不裁好,扔下几张大红纸就走了。然后过两天就将写好卷好的春联理直气壮地取走,连一句感谢的话都不愿丢下。炕上整天铺满了对联,我们都无处安坐。妈妈直报怨父亲,除了不能干家务,还得贴上纸烟、墨汁。那时,我还不暗世事,总觉妈妈太过计较。
年三十上午,妈妈还在忙着打扫院落、父亲忙着贴春联,我已穿上妈妈准备好的花棉袄、黑棉裤和黑灯芯绒气眼棉鞋,一路小跑,穿过沙沟,来到爷爷家。爷爷把早早准备好的两毛压岁钱塞到我手里。
下午,院内一派干净红火的过年景象。父亲坐在院子中央用劈好的炭块精心地垒着旺火。他的手很灵巧,翻来覆去端详着炭块,合适的摆好,不合适的重来,像是在制作一件精美的工艺品。所以,每年我家旺火总比别人家的高大结实。妈妈在煮肉,到处飘散着浓郁的肉香味,一年的好吃的都等这几天吃。我开心地跳来跳去,偶尔停下来,欣赏一下粉刷洁白的墙壁、新贴的窗花、洁净的玻璃,或琢磨一下对联的意思。妈妈不时把煮好的肉塞到我嘴里,软软滑滑的猪头肉真香。这时,我感到自己是多么幸福和快乐!
夜幕降临,整个村落笼罩了一层神秘而庄严的节日气氛。父亲领着哥哥、弟弟和我,拎着自制的灯笼,去村口沙沟请祖宗。
来到沙沟一个避风的地方,我们蹲下来,点燃冥币,嘴里念念有词:“祖爷、祖祖…,跟我们回家过年吧”,然后磕头。起身后,我们一边回头一边领着“他们”往家走。
那时,我家自制的冥币领先于时代。心灵手巧的父亲用枣木自己雕刻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十元冥币版,使用时就由男士印制,说是女士印的花不出去。
走到院门口,父亲麻利地用纸烟点燃一支大麻炮,往空中一扔,紧接着“咚-嘎-”,响声直穿云霄。
这时,院门、家门早已大开。堂屋内祖宗供堂上香气缭绕。牌位、相片、红筷子、糖果、点心、五小碗特制供菜、香炉、灯光……一应俱全,全家跪下、烧纸、磕头……欢迎祖宗回家过年。
仿佛祖宗真的回来了。家里似乎比平日红火了,热闹了。出来进去,总觉得他们在看着我们,我们像是真的和他们在一起过年。没事我总爱爬在供桌上看奶奶和祖祖的相片。因为奶奶在父亲三岁时就走了,可怜的父亲至今不会叫妈。看着相片里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我怎么也想不通她怎么会是我的奶奶。祖祖,也就是父亲的奶奶,在我念初三时才离开人世,所以,看着她的相片,我总能想起她老人家那慈祥可亲的面孔,以及她讲给我们的那些古老而守旧的故事……
一日三餐,我们吃什么,就给祖宗供什么,而且前面必须进香。一直到过了元宵节,正月十六下午才再一次敞开家门、院门,把祖宗送走。所以,当地人正月里都不敢走亲戚,否则就怠慢了祖宗,那可就是大逆不道。
那时家乡的年夜饭不丰富盛。大约只有饺子、熟肉和凉拌黑豆芽和绿豆芽。豆芽也是妈妈腊月里自己生的。经常,我们还在吃饭中,那几个年轻点儿的叔叔就吵吵嚷嚷地来拜年了。首先是参拜祖宗烧纸钱,然后才进里间拜见我们。紧接着,大妈们、婶婶们也来了,大家围在一起包饺子。
我和姐姐、哥哥赶紧吃完饭就出去找自己的伙伴了,弟弟年小只能呆在家里。还没出门就听到妈妈在反复叮咛 “到了人家院子里,要注意绕着旺火走。”我们知道,踢翻了人家的旺火,会一年不旺,那里人是特别讲究这个的。
来到好友淑英家,我俩坐在炕上角落里,边吃花生边傻笑。那时能吃到花生已经相当不错了。也不知道是人们吃得少,还是当时的东西是纯绿色的,记忆中那花生油香可口,比现在的开心果都好吃很多倍。我俩兴趣盎然地玩扑克算命,算找对象,算以后能生几个孩子……反复洗牌,一直算到自己满意为止。现在想来那是多么滑稽无趣的游戏,但当时却觉得永远都玩不腻。每算一次总要对结果大笑,谁碰谁一下也要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无拘无束。大人们听了看了,瞪着圆圆的眼珠子,心想这两个孩子怎么了。
十一点半了,我们赶快回家里。父亲早已发起了旺火。接近零点,接神的时刻到了。家家户户院子里旺气冲天,祥云缭绕,鞭炮声麻炮声响成一片。你家的炮响亮,我家的更响亮;你家的炮多,我家的更多。好像比赛似的。
渐渐地,炮声变得稀稀拉拉,我家的炮放完了。我们用筷子插上馍馍在旺火上烤着吃。当旺火烧得差不多时,父亲就用簸箕将剩余的旺火铲回家里灶火。这就是将一年的旺气接到了家里。
妈妈又忙着在灶上放锅,蒸馍馍或饺子,准备吃接气饭。这顿饭虽然简单,但很重要必须吃,这是接福接财接喜的一顿饭。整个大年夜,家里干活都需轻拿轻放,避免水滴掉地,不能打碎东西,否则一年会不顺利。
饭后,大人们睡了,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又出去玩了。这就是传说中的熬年夜。我有时去本家叔叔家,同四、五个姐妹一起玩扑克捉红3,有时就在家里躺下睡了。
大年初一早晨,感觉刚躺下,就被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吵醒。父母亲赶紧起来准备早饭,打扫家。然后炕上放好桌子,备上瓜子、糖果、麻花,那时似乎没有水果,等待本家新媳妇来拜年。
大街上,穿着花花绿绿的新媳妇,由小姑子领着穿过大街小巷,逐一去自己爷爷奶奶、叔叔大爷或什么亲戚家去拜年。站在十字路口的男男女女对新媳妇们评头论足,谁家的媳妇好或者坏基本都给打了分。
中午12:00左右,一年之中最丰盛的团圆饭在一声炮响后开吃。这时,妈妈把准备好的各种肉菜摆在了桌上,热上一壶烧酒,全家人开开心心围在一起,尽情吃喝。忽然姐姐报出吃了30个饺子,哥哥也笑着不好意思说自己吃了40个,我们正在惊叹,小弟开心地说自己吃出了钢镚。一家人其乐融融,幸福无比……
故乡有一个非常迷信的规矩,就是嫁出去的姑娘再不能回娘家过年,特别是接神时刻必须离开。否则对自己的兄弟不吉利。所以,这么多年,明明非常怀念娘家的过年,也只能是回想。尽管自己不是很迷信,但从内心也不想给哥哥、弟弟找麻烦,也不想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责备。而且,随着时代的发展,家乡的过年也发生了很大变化。窗花没了,大部分人家换成了玻璃窗户或通体大玻璃;旺火可以买成套的特别易燃又规整的炭块,价位多少决定旺火大小,买上谁都能垒好;大年夜拜年也越来越少,大家都围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大部分人不愿意出门了,只是后半夜可能由扑克换成了麻将。儿时的年景怕是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