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做饭,做得是‘撒’。把‘撒’分盛在碗里后,习惯性地拿起锅铲想着要把附着在锅上面的锅巴铲了下来。妻在餐桌前坐着,听不得刮锅时发出的声响,不耐烦地说:“快算了吧,不要因为一点点锅巴反倒把锅给捅漏了。”
我呵呵地笑了。笑罢,然后,放弃。一面用水把锅泡了起来,一面由不得喃喃自语,说:“造孽呢,暴殄天物!这东西现在不算什么稀罕物,若在过去,那可还是珍贵的奖品呢……”
“吃饭吃饭!”妻更加的不耐烦,自顾自在餐桌前大块朵颐。我却因为自己这一句话陷入了常常的回忆。
我想起了我的童年。
我的童年,是在乡下度过的,在那个时代,物质匮乏绝不是现代的人可以想象得到的。那个时代的人,温饱的确是个问题。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普遍都存在着吃不饱的现象。
我们家是六二压,父亲在城里上班,母亲在农村,白天上地晚上缝补桨浆洗,独力抚育着我们兄妹四个。
在乡下,一个女人要带着四个儿女讨生活,其困难可想而知。好在,乡下不似城里,粮食虽然不够正在长身体的我们吃,母亲却总能从山上或田间地头摘些野菜来贴补家用。日子虽然艰难,但也却过得有滋有味。
我的记忆中,‘撒’是最好吃的饭了,除此之外还有‘糊嘟’!这并不单单是因为它们的确好吃,还因为这两样主食吃完后,谁吃得快,谁的碗最干净,谁就还可以得额外的奖品。这奖品,就是锅巴。——我们在乡下的时候不这么叫的,我们随母亲的叫法称呼这种好吃的东西,我们叫它‘粘粘(nián )!’而这种叫‘粘粘’的美食,只有在吃‘撒’或‘糊嘟’的时候才可能有。
‘撒’算是我们家乡的特产罢?反正,我长这么大,不要说外地的朋友,就是我们山西这个地方,会做并且爱吃‘撒’的也不多。‘撒’分两种,一曰‘稀撒’,一曰‘稠撒’或‘米撒’。‘稀撒’好做,把玉米面用冷水泻开呈稀糊糊状,令面糊糊中间不要有夹生的面疙瘩,锅里盛适量水滚开后倒入搅拌几分钟熟透后炒一把黄豆撒在其中即食。河北许多地方也有吃的,不过,他们不叫‘稀撒’,而是形其象曰‘糊糊’。
‘稠撒’则比‘稀撒’额外多些小米来做主料,若是小米充足的话,多放一些则更好。其做法是:将小米煮沸至半开花状态,右手拿勺均匀搅拌,左手拿着盛玉米面的器皿均匀撒面,就这样边撒边搅,直至锅里的饭成有一定形状的固态物后即成,做撒高手的境界是绝不能有夹生的面疙瘩。这个农家饭在秋天吃更好,秋天里倭瓜、红薯都熟了,掺和在其中味道会更美。
做‘稠撒’的时候,玉米面最容易在锅底积淀,往往会在饭熟之际有一层硬硬的、烤糊了的干巴巴在锅上面。那时候,粮食奇缺。包括母亲在内的所有人都视粮如命,当然不会放过这干巴在锅底上的一点点粮食。她会在我们享受美餐的时候,一个人站在灶台前拿着一把铁铲一点一点地把那糊在锅底的粮食铲下来。铲下来的干巴糊,背面有些微微的焦糊,吃起来更有一种粮食特有的香味。那便是母亲给我们的奖励。当然,这奖励可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那要吃饭特别快,碗还不能不干净,做到这两条才有资格享用。
为了能够独享这点美味,我曾用心良苦地钻研过怎样吃撒才能使吃过饭的碗看起来好像根本就没有用过一样吃得干干净净。听起来好笑吧?别笑,这可真的是一门技术。
首先,你得有足够的耐心,先别急着吃,待‘撒’稍稍凉一些的时候,在碗边上谨慎地下第一筷,开了头以后,边吃,边把碗向怀里慢慢倾斜,让碗里的‘撒’慢慢离开碗底一点一点地立起来,然后,再从容地在碗的中间用筷子夹食而不碰碗的四周,这样,碗里的‘撒’会越吃越少,且绝不粘连碗的任何一个地方,最后一口不用筷子,要吸溜着吃——把碗边搁在嘴唇上慢慢地抖动,用眼睛下视的余光监视着‘撒’的滑动,防止它因抖动过头直接扣在脸上,张开嘴使劲将刚刚滑到嘴边的撒吸入到口中。
就这样,凭着这门独门绝活,我比我的弟妹们幸运了不知道有多少倍。以至于我已经故去的大妹妹在世时常说,哥哥那时候太贼太奸,害得他们都吃不上‘粘粘’……
长身体的孩子们是永远也不知道饱是说什么的!更何况,我们所处的那个年代少油没盐的根本就不能和现在的孩子们同日而语。
‘撒’在我们这里,一般都是早餐。午饭的时候,最让我们心往的就是我前面说过的另外一种特色的食物‘糊嘟’,因为‘糊嘟’同样也是有‘粘粘’这种衍生物的食物。
‘糊嘟’,顾名思义就是把酸菜、豆角、土豆之类的菜蔬在开水里煮熟煮软,然后把玉米面均匀地撒在这锅菜汤上面,让滚开的菜汤把玉米面糊嘟熟后,用擀面杖使劲打烂搅拌成大块状,然后,用筷子夹着吃,吃得时候再蘸点辣椒那就是千金不换的美食啦。
这东西因为是玉米面做的,特别抗饿!做得时候,可以硬些,也可以软些,关键在各人的口味和喜好,我和弟妹们当然都喜欢吃硬一些的。
每每,妈妈在做糊嘟的时候,我们都眼巴巴地跟在妈妈的身后,焦急地等待着。饭熟了以后,妈妈把‘糊嘟’连锅一块放在农村特有的大炕上,看着我们四姊妹围着铁锅坐成一圈狼吞虎咽地抢‘糊嘟’、抢‘糊嘟’锅里的‘粘粘’!往往,一顿饭下来,我们四姊妹都吃得满头大汗。这段往事,成了妈妈以后的自豪,她老人家总是说我们那时就象是四个小老虎一样可爱。
说起吃把吃‘粘粘’当做奖励的事儿,母亲也会呵呵笑个不停,抹着笑出来的眼泪,说:“那怎么能算是奖励?又不是什么好吃的,不过是粮食太紧张舍不得浪费,找了个由头让你们节约些罢了……”
而我,却非常认真地对母亲说:“那真的是个很好的奖励,就是那些‘粘粘’( 如今的孩子们大概绝不肯光顾这样的美食)的奖励,让我们有了一个快乐的童年,更是那些‘粘粘’的奖励,让我们四姊妹都养成了节约粮食的好习惯!因为,我们姊妹们到现在都没有改掉吃饭必须碗净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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