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三岁,弟弟还张着小口嗷嗷待乳的时候,我那狠心的母亲便抛下我们父子三人,头也不回地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在我懂事后,奶奶告诉我,小时的我,因为母亲奶水不足,又不肯吃奶粉,就喜欢吃那没多少营养的饼干糊糊,起码吃掉了一麻袋饼干,也吃掉了父亲那点微薄的工资。身体因此极度虚弱,且多病,经常莫名其妙地晕死过去,吓得一家人半死不活,还以为我活不下来了。弟弟因为母亲的离去,吃不上奶,又不肯吃其他东西,就没日没夜没完没了地嘶声啼哭,一张小脸胀得通红,小嘴憋得乌青,急得一家人如热锅上的蚂蚁,实在不行了,奶奶将她干瘪的乳头塞进弟弟的嘴里,他狠劲地咀啊咀,咀出血来也不顶事。对于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母亲又是怎样离去的,父亲绝口不提,他尽量不让我和弟弟感觉出生活的异样,活得和村里其他孩子一样自在,以至于我们兄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竟然无视自己曾有过母亲这一铁打的事实。父亲只是在生活极不如意极度丧气时,才会怜悯地看着我们,咬牙切齿地骂上几句:牛马生了儿女,还会用舌头舔干净,可你们的妈妈呢,生下你们就像拉一泡屎,头也不回地走掉,天底下哪有这样狠心的妈呀!
父亲一边教书,一边种地,一边又当爹来又当娘,伺候我们兄弟,生活过得十分杂乱而清苦。在我幼时的记忆里,父亲永远都是那么忙。每天天不亮起床,服侍我们起床、穿衣、洗漱,煮饭,伺候我们吃饭。然后领着我们去上老半天的连堂课。放学后又领着我们去田间干活。天色暗了,便又回家张罗晚饭,顺带搓洗衣物。我们吃饱了,睡下了,父亲便又趴在灯下备课到深夜。在村里,我们家的灯总是亮的最早也熄的最晚。因为过度的劳累,加之精神上的创痛,父亲身体虚弱,憔悴不堪,脸上至今仍保持着那种秋霜榨下的冷灰色。父亲为了我们兄弟吃好穿暖,不叫人家笑话,遭人冷眼,不惜花费“巨资”,为我们兄弟买那时农村孩子穿不起的高档衣物,吃不到的糖果零食,玩不起的高档玩具,超标准地享受到城里孩子的待遇。而他自己,永远穿着那几件被水漂洗得失去本色的补了又补的旧衣服。父亲总觉着亏欠我们兄弟的太多太多,他只有拼命地付出,再付出,加倍的弥补,再弥补,在物质上、精神上给予我们最大的支持和永久的抚慰。
父亲这种超负荷的透支,他的兄弟姊妹和一些同事朋友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多次建议父亲再找一个老婆,一来可以帮着抚养两个孩子,二来老了有个依靠,还为他介绍了对象。有一次,是一个冬天,父亲带着我和弟弟到县城去玩,到一个非常气派的学校(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城关一小),进了一家人的屋子。到现在我还隐约记得,那家人屋里烧着火炉,火炉旁摆着沙发,对面的高台上放着一台彩色电视机,很现代,很温暖。我和弟弟第一次坐上那么柔软的沙发,第一次看上电视,而且是彩色电视,电视里面播放着一个小女孩与蛇妖、鬼怪斗智斗勇的动画片,很好看。我和弟弟看得津津有味,全然不知父亲与那家女主人在里屋谈些什么。后来,父亲出来了,叫我们走,女主人一再挽留我们吃饭,父亲执意不肯,我们还责怪父亲为什么不叫我们多看会电视呢。这件事过去好几年,父亲才对我们说,那天他是去给我们找后妈的,那个女的满口说她很喜欢我们兄弟,还说以后一定对我们好。父亲起初也有了一点意思,但当得知她还有一个女儿时,父亲动摇了。父亲说:人家是城里人,条件好,我们是乡巴佬,条件差,万一以后她变了卦,只爱自己的女儿,嫌弃甚至虐待我们兄弟,我就是对不起自己,也不能对不起你兄弟俩。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还有一次,父亲一个朋友在南坪县(现在的九寨沟县)给父亲说下一门亲事,说那个女的很好,会对我们好的,叫父亲千万别错过,一定抽时间去看看。那时我已读三年级了,弟弟也读二年级了,醒事多了。临行前父亲给我们做思想工作,记得那是一个夜晚,天很黑,灯光很亮,我趴在寝室红木方桌上做作业,弟弟趴在矮凳上做作业。父亲像是教学生做一道极难的应用题,绕来绕去,终于理顺了数理关系,点到正题上来。父亲说:儿子,你们都大了,懂事了,阿达(爸爸)虽然对你们好,但再怎么好也不能替代妈妈的爱,你们看,我们这个家,家不像家,屋不像屋,阿达想给你们找一个后妈,让你们过上和其他孩子一样有妈妈疼爱的生活,你们看要得不,要是不行,我就不去了。我不停地摆弄着铅笔,脸涨得通红,羞涩地点了点头,心里既有一种隐隐的期待,我终于要有妈妈了,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慌,都说后妈不好,要是后妈虐待我们怎么办,要是那样,我们还不如死了好。弟弟见我点头,也跟着点头,脸上的表情和我差不多。那晚,我第一次失眠,还睁着眼睛尿了床。第二天,父亲便和他的二弟一同前去,一去就是好些天。那些天,我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既兴奋又焦虑的恐慌中。终于,终于,父亲和二爸回来了,什么人也没带,什么话也没说。这多少让我有些失望,又有一种如重释放的快慰,真是很矛盾。后来有一天我偶然听见了大人们的谈话,父亲说他和二爸披着雨衣,冒雨走了两天的山路,才到了那女的家里。对方也是一个老师,人倒是很好,没得挑,就是有两个娃,条件比我们还惨,要是以后好上了,她虽然对我们好,但我们兄弟一定会吃不少苦头的。我不能太自私了,我不会叫我的儿子跟着吃苦受罪的。于是,这件事也就泡汤了。
以后,不管亲戚朋友如何苦心劝说,父亲也很明白,要不再找个老婆,拉扯两个儿子的重担会压垮他的人生,自己最后还很可能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但为了我们兄弟不受一点委屈,父亲还是断然拒绝了。他一门心思把我们养大成人,无怨无悔地苦苦支撑着这个残破家。后来,我和弟弟翅膀硬了,先后离开父亲,去远方读书、谋生,丢下父亲孤单一人,守在那个破庙一样的村小里(我们老家山下的一个小学校)。村小位于村子西侧的山脚下,其他老师都是本地人,在村里有家,只父亲一人住校。行课期间,白天热热闹闹,晚上冷清异常。父亲草草吃了晚饭,便像一个寂寞的老僧,枯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打盹,没电视可看,也没人陪着说话。家里那台和我年级相仿的收音机,便是父亲唯一的消遣。实在耐不住寂寞了,父亲便到村里最热闹的茶馆去打打小牌,填补内心的空虚寂寞,直到茶馆散场关门,才鬼魂般深一脚浅一脚地飘回去,钻进冰冷的被窝里去。到了学校放假,要是我们没能回去,学校更是清寂如烟,父亲和一个孤苦无依的守庙人没什么区别。一个人吃饭,吃不香,也不想吃,一个人的生活,很简单,也极不规律。父亲终于清闲下来了,身体却异常闹腾起来。悲苦生活留下的关节炎、腰腿疼、胃病、牙痛、鼻窦炎、肾炎等,白天黑夜,黑夜白天,折腾得父亲不得安生。有好几次,我放假回家,进了屋,灶头没一点火星,锅里没一点饭菜,我以为父亲又出去耍了,可一踏进寝室,父亲躺在床上,蒙着脑袋捂着牙关哎哟哎哟地呻吟着。我悲伤极了,父亲辛苦把我们养大,最后身边缺连一个端水递药、伺候茶饭的人也没有,这样下去,父亲要是哪天痛死病死也没人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