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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厚“不懂人情世故”(2)

来源:网络转载 2014-03-10 11:37 编辑: 网络 查看: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在一篇文章中说,马克思主义不仅是批判的哲学,也应该是建设的哲学。过去一讲到马克思主义,修饰语就是批判的、革命的。但我认为,马克思主义应该也是建设性的。怎么样建设一个好的社会,精神方面、物质方面都有许多问题值得探讨研究。

  所以,我很赞成理性、建设性。这不是奉承你们的报纸。当然批判也应该是理性的,但现在流行的是非理性、反理性。

  记者:记得您说过,在不同社会阶段,需要的思想是不一样的。欧美的社会制度发展已经比较成熟,所以需要福柯这类批判思想。但在中国现在这个阶段,后现代这些东西是不是远远超前于现实了?

  李泽厚: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一个思想的作用要放到具体的社会环境里去考查。

  西方的资本主义发展了几百年,理性的东西相当周密。美国的法律多如牛毛,法律就是理性的具体表现。而理性,特别是工具理性,在中国是太少了。而在西方,却是工具理性太多,把人都捆起来了。所以,他们需要破坏和解构。中国恰恰相反。学者们要模仿、要接轨,把后现代硬搬过来,在基本学理上是有问题的。当然,后现代作为一种现象,为什么和如何可能产生,这倒值得研究。

  我想可能有这个原因:主流学者不是讲“历史的终结”嘛,历史终结,便不需要革命了,激情也没有了,过一种平平淡淡的生活。有些人感觉极不满意,有各种虚无和自我暴弃。

  但是,就中国社会而言,大部分人仍然没有过上好的生活,大量农民工还在为生存拼死拼活。所以,这些思想就和时代脱节了。其实,就算在资本主义国家,也有贫富悬殊问题。不然法国哪有那么大的骚乱,也是因为那些移民的第二代受到歧视吧。

  讲后现代的人,很大部分是学院里的教授。一些人大肆赞美非洲的原始部族。有学者说,那你干吗不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非洲去?为什么自己不去那里生活?

  后现代思潮实际上是在学院里,并不是发达社会的思想主流,社会的主流还是非常理性的。

  现在西方最时髦的就是后现代,要赶时髦,才能接轨嘛。学术和科技不一样,科技当然最时髦的就是最好的。学术却不一定。现在的理论不一定比柏拉图好到哪里去。后现代的这些代表人物反对理性、反对启蒙。但他们其实并不比康德、洛克、休谟强到哪里去。福柯、德里达这些人,我觉得比马克思差远了。

  记者:您仔细看过福柯、德里达吗?

  李泽厚:当然,只看过一些,但他们的基本思想我知道。比如福柯,我认为比较精彩的是,他说知识是与权力联系在一起的,任何一种知识都是被权力支配着。这是有道理的,甚至某些自然科学,都是被某种权力支配的。没有什么真正超脱的知识,没有与政治无关的真理。但是,马克思的思想里早就包含着这一点。其实,福柯他们受马克思的影响很深,但他们不愿意讲。海德格尔也是这样。

  福柯的其他主张,比如理性是监狱等等,我以为,学术价值并不高。

  记者:您的思想的两个基点,是不是马克思主义和儒家经典?

  李泽厚:一个是马克思,不是马克思主义。因为马克思也说他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哈哈。另一个是中国传统。我是在中国传统的基础上融化康德和马克思。我也吸收了不少后现代的思想。例如,后现代思潮反对绝对的、先验的理性,反对像康德、黑格尔那样的理性。我提出的实用理性,恰恰也是反对绝对先验的理性。我认为理性是从经验中提升出来的。这些方面便和后现代有吻合之处,或者说吸纳了他们的一些东西。又如,我反对他们的相对主义和反二分法,却又强调“度”的灵活性和不确定性,等等。

  记者: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中国的物质生活是朝向欧美那个方向。在精神文化层面上,中国是不是缺什么,怎么解决?比如中国人是不是需要宗教?

  李泽厚:这个问题太大了,不好谈。刘小枫说,五四时代的一个最大错误,就是没有把基督教搬进来。所以他希望基督教来救中国。但我的看法是,在基层,特别在农村和下层社会,基督教可能会有很大的传播。但要中国知识分子普遍接受基督教,是比较困难的。

  我也说过,在美国上课时,有个学生问我,你们中国人不信上帝,怎么还能维持那么久呢?他很惊讶。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汉族发展到今天这么庞大的规模和人口,是一个奇迹。

  原因之一,我在最近的一个文章中讲,是因为中国有个“礼教”,儒家的教。它不信上帝,也不拜孔子。但是,它拜五个字:天地国亲师。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的堂屋供奉着祖宗牌位,后面的红纸上写了五个大字,天地国亲师。这就是中国的宗教,拜的就是这个东西。原来是天地君亲师,辛亥革命以后就改成天地国亲师了。国是国家,亲就是长辈和亲戚。中国的礼教,是一套行为规则,一种伦理规范,一种情感信仰。所以,我讲中国礼教的特点是宗教、伦理、政治三合一。

  三纲五伦,这就是中国的宗教,是和伦理、政治相结合的一个东西。但是,这个传统也丢掉了。

  过去的这个传统是有经济基础的,祠堂、宗祠有田,由族长来支配钱怎么用,或者办学,或者在饥荒时义赈,救济灾民。现在这些都没有了。

  在新的形势下,我们怎么来应对?假设我们从外面借一个宗教比如基督教或伊斯兰过来,可能性不大吧?!能否和怎样创造一种新的形式,回到中国人过去那种天地国亲师的信仰(而非政治或伦理)状态?这是中国文化要解决的大问题。

  到现在为止,中国还是人情味比较浓的一个社会。注重家庭生活,尊敬师长、长辈,注意各种亲属关系,和别的民族还是不同。比如打工妹赚了钱,还要寄回家,很顾家的。这在西方是不可能的。这说明什么?说明还是存在某种传统。不能说基础牢固,但场域尚在,还有可为。在这个基础上怎么发展出信仰?学者要思索,也要做一些社会调查,还要政治家的努力。这是很艰巨的事情。

  记者:这和您说的“西体中用”有关系吗?

  李泽厚:大有关系。关于西体中用,我已经写了很长的文章,不再重复。简单说两点。所谓西体就是现代化,这个现代化是从西方引进的,不是讲改革开放嘛;“体”是指社会存在。西体是指社会存在和日常生活的现代化。这才是真正的人类本体。这和我说的吃饭哲学是联系在一起的。这个“体”,不是虚无飘渺的中国精神、文化传统、精气神啊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