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会让自己有这么一股劲儿吧。可是当时我还是挺受感染的。他给我指出标题怎
么做、文字怎样删减才更精炼,说得都挺对,我随手在一本稿纸上记下来。当我抬
头看他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牙齿很白、眉毛很浓重,看上去大约三十八、九岁的样
子。
要闻版经过他的修改的确是变得有些好看了。那段时间林枫也是在外面出差。
我是每个星期四值班,要闻版是最后一个签字付印的,所以我永远是最后一个离开
报社的人。假如林枫不出差,他就会来报社接我下班,我们有一辆红色的小车,一
直是他开着。照理说我的日子过得已经很好了,在那时候的北京我们算得上是中产
阶级,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样的生活还不能让我安分下来,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我和
林枫没有白头到老的缘分。
尽管慧娟的淡然流露于叙述的每一分钟,但是她对于第一次离婚的后悔还是随
处可见。当然她不承认自己后悔。
我们的工作量就是由于丁力的精益求精而在无形中加大的,但是不能不说他是
一个很称职的领导,他说话幽默、思维敏捷,同事们都非常接纳他,而且自觉地身
体力行他的一些要求和点子。慢慢地我们知道他39岁,在南方读的大学,学新闻出
身。仅此而已,我真的没有别的想法。
那天还是我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林枫去马来西亚出差,没有人来接我。我站
在报社门外的小马路边上等出租车。这时候有一辆蓝色的丰田车停在我面前,是丁
力。他说天太晚了,他可以送我回家。他是自己开车的,因为“不想拖累司机跟他
一样没有早晚”。他开车的动作很熟练,甚至可以说是漂亮。我喜欢看男人开车,
对林枫也是一样,每次我这么说的时候他就会把我们的小车开得飞起来。丁力让我
带路,一边跟我说话。他居然看过我的一些散文,而且很调侃地称之为“小女人散
文”,还说小女人是特指那些有钱、有闲而且感情精致细腻的现代女性,说那是一
个新生阶层。我解释说像我这样这么晚了才下班的女人,再精致的感情也被钝化
了。我们一起笑。当时我觉得这个人还不算是被磨得没有了棱角的那种小官僚。
慧娟摇摇头。
当然,后来的情况证明我的感觉是不准确的。我们在我家的楼底下分手,他走
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些散文挺好的,非常纯粹,我很喜欢。”
后来的星期四,到了傍晚还不见丁力来报社,总编让我呼他,因为只剩下我这
一个版没有签字。他回电话说开会不来了。那天我大约八点钟离开报社。在大门
口,蓝色的丰田车停在路边。丁力的样子很疲倦,左手扶在方向盘上,夹着半支
烟。我以为他是赶来看大样的,就等他跟我重回办公室。他让我上车,然后说:
“我来送你回家。”
慧娟停下来,走到厨房为自己添了一些热水,我知道她已经讲到了紧要处,也
许她需要平静一下或者选择一种比较不容易激动的表达方式。我觉得她的这种自觉
的切断叙述非常不同于普通的渴望倾诉的中国女人。大概这就是她每天浸染其中的
所谓异域文化吧。
我不是傻瓜。这种时候再迟钝的女人也明白,什么都不用说了。回家的路一点
一点缩短,我有点儿发慌。现在想一想,可能当时我也是希望着能够发生什么的,
我觉得我的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很本分的女人,也可以说是不甘心就那么本分地生活
吧。他拧开收音机,我记得非常清楚,主持人念了一大人名之后就是张信哲唱的
《爱如潮水》。二环路上的灯光是昏黄的,我的耳朵里反反复复就是那两句歌词:
“我的爱如潮水\爱如潮水将我向你推……”这些年我常常在想,其实有时人是会
自己设计一种命运,然后有意识地按照那种设计去实践,我就是这种人。当时那样
的环境和气氛其实是我们人 为地计划好了的,没事才怪呢。
我的命运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我自己亲手改写了的。车停在路边,他不走,静静
地抽烟。我说我要走的时候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实际上应该是我们彼此抓住了对
方,可能我比他还用 力。我把什么都忘了,我自己是谁、谁是林枫、这个人是
谁、我 以后还要不要跟他共事……全忘了。我们俩摸着黑上楼、开门,然后在黑
暗里做爱。所有的事都是在黑暗中完成的,大概这种黑暗就意味着我和他注定永远
不会有光明。
穿好衣服坐在沙发上,我发现我从此再也不敢看他了。我的家里到处都是我和
林枫一起生活的痕迹,墙上挂着我们的结婚照、枕头边上是那个我写东西的小本,
仅仅十分钟的时间,我就把这些全都打碎了。我再也没脸说自己纯洁,而且这个才
认识了这么短时间的我的领导变成了我心里的秘密和隐痛……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
有类似经历的女人都会哭,反正我哭得很伤心。丁力抱着我,我听见他说:“我要
你做我的小女人。”
慧娟拿起我的茶杯走进厨房,回来的时候,态度放松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