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拉开时空,对过去的问题再回访,再思考这些高耗能高污染企业的产业现状,看到它们对中国经济的影响,我感觉环保与经济发展并无冲突。大气污染并不是改革开放带来的,恰恰需要更充分的市场化改革才能解决这一问题。环保不是负担,而是创新的来源,可以促进竞争,产生就业,拉动经济。国际治理污染的经验也证明了这一点。第一,政府减少不必要的行政干预,让市场成为配置资源的主要力量。第二,政府不可或缺,必须通过制订政策,严格执法,来保证市场竞争的公正公平,优胜劣汰。这两点都与我国当前改革的方向一致。
记者:那你觉得普通人应该怎么做?
柴静:我自己并不想鼓动号召他人必须做什么、应该怎么做,那有一种强迫性。小时候有一次,我把肥皂水倒在了树根上,我奶奶没说什么,只是拿小铲子把肥皂水铲起来,埋在了别处--人去做什么,是因为心底有爱惜。
我自己曾经对雾霾无知无觉,现在我对空气有我的爱惜,所以我去找适合我的方式,比如尽量不开车,比如参与公众参与立法研讨会,与扬尘的工地交涉,打环保举报电话12369,要求餐馆安装上法规要求安装的设备,要求加油站维修油气回收装置。我把这些也呈现出来,这些只是能做的一小部分事情。我相信,别人心底有自己的爱惜,有适合自己的实践。
记者:是什么让你觉得大气污染治理有希望?
柴静:这一年我都是以个人身份去拜访他人,包括职能部门。没人拒绝提问,在回答时都毫无保留,直面问题。我觉得他们都希望能公开地讨论问题,因为问题呈现就是解决的希望,而且认识的深度决定解决问题的速度。
一年中我建立了十几个微信群,是与体制内外专家共建的,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们毫无回报地提供支持,其中北京市环保局机动车处的处长李昆生给我印象很深。我跟朋友说过,这个人让我很惭愧,有时候我都觉得某件事做不下去,不太可能,他还在继续发表文章,不断往前推进。深夜有时会收到他的两三篇文章,文中的急切之情和为公之心对我是一个感染。即使他批评的人也很尊重他,因为这个人出自诚意。
去拜访石化行业的有关专家时,我说问题如果您觉得尖锐,请不要介意。他说没关系,你问的都是媒体和大众关心的,应该向大家公开,他也很坦诚。任何一个国家都需要在环保与经济之间寻找到最佳平衡点,能公开讨论是前提,在这次我深切感受到了这点。
中国有很多人希望把这件事改善,在为此努力。简单地说,每个人都希望空气清新。什么是社会共识?再没有比这个更强烈的社会共识了。这是我的信心。
记者:除了这次演讲,你还做了什么?
柴静:当前《大气防治法》正在修订,我将采访的资料和稿件都发给了全国人大法工委,希望能为法律修订带来一点参照。他们逐字看完,附上建议,返还给我,并打电话表示感谢,说会在修订时考虑相关问题。
我将稿件也发给了正在制订国家油气体制改革方案的小组成员,得到的反馈也让我很意外。他们提出的唯一意见是,如果篇幅不限,可以谈得更多。
我想立法者和政策制订者的态度是因为,改革在中国适逢其时,需要让大众更多地知情参与,更多地讨论,形成共识。公众是空气污染治理的核心力量之一,没人比普通人更清楚自己身边的污染源,也没人比我们更爱护自己的家园。
记者:一个母亲这个身份切入,我是觉得特别亲切,但是你有顾虑吗?
柴静:我有一个很大的顾虑,就是说我有没有权力说到她?因为那是她的生命和她的生活,我必须要考虑说出来之后她将来可能会承受什么,这种压力最大。后来我先生说,你还是说吧,我最深刻地感觉到你在有孩子,尤其她生病后,才会对空气污染这件事有了完全不同的态度。他说,这是你回避不了的一个基本动机。 他说,如果你回避了她生病,这种态度里面其实隐含着一个问题,就是说好像生病本身是不好的,或者是羞耻的。不用太顾虑和紧张,要相信这个社会的基本善意。这句话对我有说服力。
记者:我不仅是理解,而且能够强烈地带着情感感受到。
柴静:一个人没有当妈妈之前,这个世界只跟你有几十年的关系,到此为止,我对我的一生负责任就可以了。但确实有了她之后,你跟未来世界有了关联,有了责任。如果没有这样的一个情感的驱动,我确实很难去用这么长时间做完这件事。
柴静回忆女儿出生经历
记者:遇到最大困难是什么?
柴静:应该是自己认识的局限吧。大气污染是个非常复杂的系统工程。我刚做的时候,有人说这个问题跨领域太多,不容易弄清楚。我深深感觉到了这点,担心如果说得不准确,对现实会有妨害,找了很多专家审校,但也无法保证精准,只能尽力而为。错了的地方,修正就好。不足的地方,会有更多人做得更好。
记者:这次的拍摄费用大概多少?是谁投资的?
柴静:差不多一百万吧,因为有国内外的拍摄和后期制作的费用。钱是我自己投的,国内一些基金会联系过我,愿意资助,但我当时完全不知道自己会做成什么样子,又要照顾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做完,就没接受,非常感谢他们。我两年前出过书,用稿费负担的。
记者:你是成立了个人公司制作节目吗?
柴静:没有,这次只是个人调研,播出也是公益的。跟我一起做这件事情的,是我的几位朋友,老范、番茄、蚂蚁、三三、席大、晨超、五号、子雄、家贤、念念、小米,十人左右,甘苦与共。没有他们,就不会有这件事,我非常幸运。如果将来有机会,希望仍能与他们一起,为转型中的社会做一点纪录和分析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