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看到先生被幻觉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时候,我总会想到鲁迅的《狂人日记》,也总会把幻觉中的先生和“迫害狂”联系起来。先生出身小商人家庭,17岁时,为了糊口,跑去参加国民党招聘人才考试,当过一段时间的小职员。解放前夕,虽作为进步青年,拎着脑袋跑到解放区参加革命,但当国民党小职员的经历后来却一度成为他人生中洗不掉的污点。1959年拔白旗运动,他又作为“白专”典型,被办展览会,不但到处贴着他的漫画,把他画成猴子,而且还让自己去讲解,侮辱人到何种程度!1966年“文革”前夕,发生了所谓“三家村”事件,随后全国各地都开始批斗各地的“三家村”,山东大学以先师葛先生、庞先生为骨干的思想史讨论班则被当作山东省的“三家村”,饱受批判。
人事不如意,他可以仰望星空,生活不如意,他可以咬牙坚持,但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巨大创伤,他却无法抹平,如《狂人日记》中的狂人,虽然平常表面平静,但隐藏在潜意识深处的被迫害的影子却永久性地留下来了。年轻时代巨大的控制力把这个影子压抑住了,进入老年,控制力衰退了,这个影子反过来控制了先生。我想,这可能就是先生幻觉的由来罢。
先生是一个在时代浪潮中颠簸前行的学者。时代和生活虽然给予他很多创伤和无奈,他却以惊人毅力,以德报怨,回馈中国文化更多。作为现代中国一条文化路向的代表,他的离去无疑是中国学术界、思想界和文化界的重大损失。但他的离去,却不是这一路向的终点。特别是当他看到,自己早年的学术追求已经上升为国家文化战略选择的时候,先生在另一个世界肯定是不会再产生幻觉的。
安息吧,敬爱的庞先生!
□王学典(山东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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