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勤舟
如若一个国家的历史需要流传千年,那么建筑和器物便是彰显历史的最佳见证;如若一个民族的文化需要继承发扬,那么文字便成为记载文化的不二法门。在中国灿烂悠久的历史里,文字成为文明的家园,承载着先祖圣人们的遗踪,奔流不息,旦旦生光。自1963年陕西出土的青铜器《何尊铭》,其铭文清晰地刻有“宅兹中或”的金文字样,于此,我们可以推知“中国”一词最晚出现于距今两干八百年前的西周。如若人们再去翻检殷墟堆里的甲骨文,又会发现“中商”、“大邑商”等字样,这些遗留在龟骨和青铜上的文字带有典型的本土称谓,它们的出现正可视为中华文明的活水源头。
简练开放的甲骨文、星辰斑澜的金文作为商周时期的通用文字,它们本身流露出极高的文化价值和艺术水准,不论汉字在纷繁的岁月里如何变迁,它们都已成为汉字的鼻祖了。早期的汉字多是依形而造,故而其偏旁部首蕴含着浓郁的人文特色,随着历史的流衍,汉字不断地依时革新,正是其中的“变”,赋予了中华文明的博大和精湛,汉字也就成了人类艺术史上的一朵耀眼的奇葩。
在我看来,上古时期的中国先民之所以选择在青铜器皿上刻铸铭文,是为了表达他们对生命的尊崇和对先祖的供奉。他们企图用文字来寄予社会的安宁和世间的和谐,所以在迄今为止出土的青铜文物中多有整肃纲纪、保福万代的记载。西周时期的金文大篆也同样经历了从萌发到成熟的漫长过程。《大盂鼎》作为西周初期的作品,庄重质朴的结体,方圆兼备的用笔,展示出处于萌芽期的大篆特征。《毛公鼎》作为西周晚期大篆的典范,体现了上古文字经过演变发展所拥有的合理规范和高度成熟。其笔法谨严,结构劲健,回曲蜿蜒,线条收放有度,坚韧纡徐,折射出理性的艺术风貌,在很大程度上表达了“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的社会理想。相比之下,《散氏盘》更具新意和个性,作为大篆中的另类,它将大篆的“朴拙”尽可能地伸展开来,全然放弃了整饬细微的装饰,笔触灵活生动,长短兼顾,轻重有别,结构支离烂漫,心宽体胖,有着超然的木讷之态。这些大小不一的青铜器物保存了中国早期的历史,后人也万分珍爱着这些器物上的文字。它们灿若星辰,传递出天人合一的自然美。随着先秦出土文物的大量涌现,金文大篆在20世纪表现出空前繁荣的境况,书家们考订识别,临习创作,用笔墨书写着两千多年前的文化瑰宝,使得青铜铭文穿越时空而再次复活。包俊宜先生勤勉奋发,对大篆情有独钟,他用独具个性的笔墨展示出先秦文字的猎猎古意和蓬勃生机。
在包俊宜先生的书法研习历程中,他曾用心于真草篆隶诸种书体,受黔中耄宿陈恒安先生指点,最终落实于篆书一途。他从小篆人手,细读《说文解字》,几十年来,心无旁骜,孜孜不倦,远绍《泰山刻石》、<峄山碑》等石刻,近迈吴让之、杨沂孙等晚清名家,锤炼了过硬的小篆功底。
俊宜先生的小篆在流丽上取法吴让之,在起笔处摈弃了他的“蛇首”,进而赋予了作品的中和之美。他在结体上得力于杨沂孙和吴大徵,时而切锋落纸,得笔锋后上提收笔,而后铺毫入行,其弧画基本上没有收笔的动作,而是在由运笔将终时突然杀锋,留下了些许飞白。如此而来,既减省了起笔的交代,又增加了小篆的质朴和率意。其六尺对联《能为儒林存故实,曾劳佳藕写精灵》便是一例,作品取法杨沂孙,以小篆结体,舒卷自如,刚柔相济,既有精奇之致,又存平淡之美。他的四尺对联《龙似钵降干佛笑,鹤无巢寄九皋鸣》,同样用小篆写就,圆匀劲韧的线条,不论长短,气贯力注,如锥画沙,垂柳摇曳,流云舒卷,通畅自如。
先生作为当今书坛的中年精英,他对篆书的渊源和脉络了如指掌,较好地把握了前人书法的个性化元素,既提取了前人艺术的精髓,又能够从容地传承书法的文化精神。既然小篆在晚清时期得到了跨越式的发展和繁荣,那么小篆的复兴还得归功于书家们的智慧和用心。晚清小篆的主要功绩在于它弱化了实用性,打破了李斯、李阳冰统治千年的“玉箸”格局,使其从装饰的勾画上升为艺术的书写。然而,不论近现代书家如何钟情于小篆的传承和创新,终究受到固有形式和传统笔法的限制,致使它只能体现出书家扎实的功底和清雅流美的雕琢气格,难臻“复归于朴”的造化之境。纵使近现代小篆有所创新,也只能在笔法上小做文章,在结体、墨韵方面实无太多施展才情的空间。所以,小篆和小楷一样成为“既雕既琢”的完美体现。俊宜先生踌躇满志,于书法用心良苦,自然不会囿于小篆,早年他将近现代名家的小篆作品烂熟于心,较为全面地掌握了篆书的技法。几十年来,他研习书法自晚清追先秦,从小篆入大篆,既丰富了篆书艺术的内蕴,又流露出独特的审美追求。正是这种“由近而远,舍近求远”的研习途径,给予了人们无尽地回味和启发。
俊宜先生研书重心的转移,在很大程度上折射出由巧到拙的艺术心迹,精金美玉般的小篆尽显着人工雕琢的盛况,精湛的笔法和细微的处理,使其在大巧中接近天然。然而,当大巧臻于完美时,书家往往在熟练之余表露出清汤寡水、娇妍呆滞的造型,使得作品的气韵和气度受到致命的打击。因此,“熟后能生”成了提升书法意境的必由之路。“熟后能生”的出现,标志着书家从有着完美的技法过渡到自由活脱的心性。俊宜先生始终坚守在篆书的领域,近年来在天荒地老、意象宏阔的大篆中寻求着朴拙混沌的元素。先生的大篆,在体态上取法《大盂鼎》和《毛公鼎》,庄重典雅,含蓄安详;在笔势上得力于《散氏盘》,穷极变化,敦厚古拙。他将先秦金文和晚清小篆融会贯通,寓个人面目于笔情墨趣,所以他的大篆,既不同于前人,又有别于同时代人,展现出疾风骤雨、横奔疾走般的恣肆,透露着春雨浸润、烟柳迷蒙似的淋漓。其六尺条幅《九万里风鹏正举》,打破了旧有的藩篱,如鳌赑屃,鸾翔凤翥,迅捷的运笔和粗拙的墨气,从全新的角度赋予了大篆的时代气象。
先生在进行大篆创作时,总是着眼于大局,从整幅作品的气势和章法进行着线条的锤炼,其三尺条幅《戴叔伦诗宿灌阳滩》便是一例。他的篆书线条所包容的意蕴已不单单是独立的汉字,而是将作为个体的汉字连结起来,随着沉稳、含蓄、率真的线条不断地丰富,作品从朴厚敦实渐渐趋向奔放随意,其中又隐含着抑扬的交替。他在严格遵照汉字造型之时,强化了写意之象,大有“气吞万里如虎”的风范。在其四尺中堂《陆游诗宿枫桥》、《苏轼诗题徐熙杏花图》中,他大胆施墨,不拘小节,腾云涌烟,密雨散丝,蕴含着浓重的水墨情趣,深得实象空灵,整幅作品参差错落,体态奇诡,古拙灵动,在胀墨中将大篆的朴拙发挥到了极致。细读先生的大篆作品,便会发现他在努力地让自己的风格多样化。传统的大篆以表现古朴的情调取胜,以平稳的形式获取了书卷气和文人气。但是,这种平稳经常在无意间生发出刻板的意味,从而抹杀了书写者本有的激情,冲淡了作品的节奏。包先生虽然也有平稳之作,但是他总会在汉字的结体上表现出新意,平正中有奇险,宁静中寓高潮,其四尺中堂《苏轼诗书林次中所得李伯时归去来阳关二图后》便是典型。俊宜先生的大篆之所以具有强烈的时代气象和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是因为他继承了大篆古朴厚重、雄奇圆浑的艺术宗旨,在文字结构和笔墨线条间彰显了特别的审美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