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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为政:江湖之远

来源:网络转载 2016-09-20 04:20 编辑: www.xigushan.com 查看:

  杜为政

  画坛之庙堂和江湖,构成了中国绘事道缺一不可的两拨人马。谈过庙堂,再聊江湖。

  江湖之远,并非地域之远,距离之远,而是心性之远,灵府之远。陶潜一句诗精辟地道出了个中情由,“心远地自偏。”真个说得力透纸背入情入理。

  江湖画人之精英士夫文人画家,早在唐五代宋就产生了。诗佛王维就是一兼职士夫画家,苏轼米蒂黄庭坚亦是。士夫文人隐遁江湖,并非在形式上躲进终南山,而是心灵的自我放逐。大隐隐于市,有的就在皇城根,同样“心远地自偏”,成为士夫画家。近世的齐白石,黄宾虹便是。齐被请出作教授,美协主席,除了场面上那点事,(据说有些场面上的事他也不应酬),关起四合院大门便成一统,遁入他的花鸟山水世界。依当时身份,齐应列入院体一脉,但他从里到外彻头彻尾骨子里就是一个纯粹的文人画家。这就是心性之远。

  关键就在于心性灵府能远离喧嚣繁华。你宣称自己是士夫文人画家,又不甘寂寞,甚至往中间位置挤,那都是假把式。士夫文人画家历来都是板凳一坐十年冷,是非主流,是自我边缘化的。主流和中间的位置是留给庙堂院体的。这是由任务和担当所决定的。

  细考画史,会发现行家院体一脉与利家文人画一系之担当是各有侧重的。院体画主要承载有含量的人文内容的发掘,士夫画主要担当有意味的形式语言探索。俗一点讲,院体画是在庸常生活中寻找不寻常的事入画,文人画是在庸常生活中寻找新语言画出不寻常。

  敦煌龟兹壁画雕塑,就是拓展那个时代的强边促贸宗教交流的重大主题内容。大同云冈石窟,永乐宫壁画亦是。失传的吴道子“千里嘉陵江图”就是唐代川中江河风物的写照。《千里江山图》《清明上河图》亦是此类主体内容的延展。山水画家王翚被王原祁请到宫中画《康熙南巡图十二卷》,近代徐悲鸿的历史人物画,蒋兆和的《流民图》,黄胄的边疆人物风情画,刘选让以十二木卡姆为题材的《塔格拉玛千之魂》,李伯安的《走出巴颜克拉》,莫不是以题材内容的拓展,使人振聋发聵耳目一新。奇怪的是现如今有的院体画人,关起门探索技巧,端出的大作让人瞠目。没有金刚钻你怎敢揽那瓷器活?

  如果用江湖兵道武艺来喻画人技能,院体画人操的是 集大成者的“精活”,士夫画人 练的是自家独有的“绝活”。院体画人历来都是十八般武艺皆精,起码要皆通皆能。都争着进画院?给个重大题材,拿不下来,就不要硬着头皮朝前挤。这就象冷兵器时代的朝廷大将先锋,没有兵法及十八般武艺,可就惨了。江湖武林高手,更是个个莫测高深,独门绝技,惊世绝活层出不穷。否则,轻的饭碗不保,重则性命堪忧。

  石守谦先生说,文人画家是天生的先锋派(大意),这话有道理。中国画有意味的形式技巧的探索,历来就是士夫文人画家的担当。自王维苏轼起,士夫文人“以画为寄,以画为乐”,你不玩出点名堂来,江湖是不买你的帐的,你连一口食都找不着。齐白石衰年变法时曾告示,若变法不成,“饿死京城,公等勿怜”。朱耷原济髡残担当的削发,倪瓒的毁家泛舟太湖,都有一种义无返顾的绝决。

  少时不解为何一代又一代人对西园雅集那样有兴致,宋人画宋人,犹见东坡居士一干人的文名画名之重,接下来元人画了明人画,清人民国也代不乏佳构,山水画大师石涛也画起人物画西园雅集,还长篇大论作题记,今人陆俨少也有一清雅手卷。现在回想起来,都是对苏轼等宋代士夫文人的一种忘情缅怀,一种对士夫文人画青春期的由衷祭奠。

  苏轼的《朱竹图》、《枯木怪石图》直承王维的《辋川图》抒写胸中盘郁之气,畅快淋漓。米元章父子创米点法写江南云山,格法迥异,书法意味更足。李伯时以金石器物纹样入画,线条质感典雅,物象灵秀生动。王诜的《烟江叠嶂图》《渔村小雪图》笔墨精纯文气雅正。元代赵松雪钱玉潭倡书画一律,复古开新,《水村图》《浮玉山居图》格调雅正,士气清澹。元四家两位道士两位道友,都在江浙山水间卧游,笔墨格法更是个性鲜明,各各相异。清四僧各自云游四方,显出不同凡响的笔墨修为,把士夫文人画推向了又一个高峰。近世的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更是把士夫文人画推进了现代,立起新的丰碑。峰回路转处,立着陆俨少、黄秋园、陈子庄。陈黄生前默默无闻,于山野间躬耕墨田。陆一生饱受磨难,晚景方晴。但都磨练出与时风迥异的笔墨深功。黄于实中取气,陈于虚中得气,陆则虚实兼取之而开阖自如真气弥漫。陈黄书法文字功力尚有欠缺,不及陆俨少修炼精深,画亦不及陆氏深厚凝重。

  为什么中国画有意味的笔墨语言形式,都出自士夫文人之手?最根本的是士夫文人追求人生之逸,使笔墨之戏无形之中成为一种艺术担当。毁家上船,削发出家,身陷囹圄而不改其志,年迈体弱还衰年变法,一心追寻那个梦,那份情。“画是醒时梦,梦成无理,却有情”,“非多读书负上慧,能作奇梦者,莫望其涯涘也。”罗丹讲得更透彻,“真正的艺人其实是世间最有信仰的人”。一代代士夫画人就是在自然山川中,探索渺无穷尽的笔墨语言默默前行的殉道者。其二是有一颗平常心,无意于法而自创新法。探索有意味的形式,不是刻意求得的。士夫文人从一开始,就有一个根本的追求,“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追求自出胸臆成了快感乐趣,有悟性者自然“见性成佛’’。出新意于法度中,寄妙理于豪放外了。平常心即是道,是剔除万念萌生新法的唯一正道。其三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游于艺的彻悟和创获。无论起于何因,在江湖中渐行渐远的士夫文人,逃逸于如陷泥淖如履薄冰的人生,避开世俗纷争挤压的苦闷烦恼,寻得一份逍遥宽快自在。恰如吕祖诗偈所云:“春风景里乾坤大,无限江山开画图。”这种自我放逐得来的自我解放,就是儒家讲的“游于艺”。朱熹作注曰:“游者,玩物适情之谓。”董逌说李伯时“以笔墨为游戏,不立寸度,放情荡意,”慧洪提赞好友苏轼,“唯老东坡,秀气如春,游戏笔墨”,胡淡庵更认为士夫,“皆以山水得游戏三昧。”士夫文人苦中寻寄苦中寻乐。“如禅机一棒,粉粹虚空。”使游历大自然的士夫文人,游戏妙笔如春,笔墨出彩,变幻万端。

  由此看来,江湖之远,不仅是士夫文人行万里路坎坷历程的行脚之远,亦是读万卷书的印迹之远,更是探索笔墨功夫的心路之远。这种探索笔墨有意味的形式之路,代代继踵,生生不息,永无尽头,值得有志者追寻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