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媒体喧腾以来,一个人的狂欢和集体狂欢之间,也就一根火柴的距离。不过,无论火烧的多旺,熄灭的速度都快的惊人。比如,对人贩子喊打喊杀的微信传了一遍朋友圈之后,人们的火气都倒进了那片绿油油的市场。寻子的父母们仍旧要独自上路,于茫茫中,于无声处。
老万笑着,来深圳20年了,他第一次又重新尝到了笑是什么滋味。
6月,月光下的深圳,川流不息。酒店对面的ktv,只能看到一排暗红色的阶梯。舒展向上,望不到顶。街边,姑娘的裙角没有飞扬的力气,只能紧紧地贴着大腿,随着摇曳的幅度,轻微喘息。各种电话的温存交错入耳,姑娘妩媚的低眉,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闪烁。
这样的夜,有着《天堂向左,深圳向右》的笔,可以写出无数今夜请将我遗忘的故事。没有人,会留意一对父子,20年后的重逢。
小万到的很晚,见到我,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养母看了咱们的节目没事儿吧?她现在天天哭。我刚才说了还和她一起住,她应该能放心了吧?......”之后的一整晚,他都在纠结这个问题。因为担心镜头里的故事伤害到养母,他一直拒绝采访。我们面对面的坐下,已经是凌晨的12点15分。
而老万,就坐在门口走廊的尽头,不说话,烟却一直没灭过。儿子被拐走的那晚之前,他从不抽烟。那年他23岁。和现在儿子的年龄一样。
我不敢问他为什么烟会抽的这么凶,怕揭开他几近死去的煎熬。那年的中秋节,他在晴朗的海边贴寻子启示,看着周围的团圆,受不了,直戳戳地向疾驰的车流走去。大哥的电话救了他。人,一个男人、丈夫、父亲,没有死的权利。他在那一刻,知道了“责任”这个词儿,不过是“生扛”的意思。他努起全身的劲儿扛起了它,便再也没有放下过。
老万不知道,“生扛”的意思,其实是碎了骨头也不能喊疼。就像我曾经采访过的一位母亲。她找儿子找了26年。从丢孩子的那天开始,她就把天下的罪都受了。一直做丈夫的“沙袋”,直至被逐出家门。做过人贩子的卧底,差点儿丢了性命。带着一个女儿到广州给人当保姆打零工,女儿却得了白血病。她对我说,即使是这样,她也从没在人前流过泪。想哭的时候,她就拼命让自己笑。“没人会帮你,再苦着个脸,人家不就躲你更远了?”她笑的样子让人扎心。老万的日子也被剁成了七零八落,他笑不出来。可脑子却得时刻紧绷着,总有骗子利用他的希望,有的一张口,就是一百万。
老万不知道,光是在“宝贝回家”这个寻子网站上的寻亲信息,就有两万七千多个,而已经找回的孩子是913人,只有百分之三。何况,在他找孩子的那个年代,网络还没有出现,一双腿脚,是他的唯一。他更不敢想,在那些寻回的孩子里,年纪最大的,已经86岁了。
我很想让小万知道这一点。因为在父子相认的微信里,他对老万的称呼是:哥。
老万说他挺高兴,哥,就是朋友,是那种能信任的朋友,至少比“叔”这个叫法,听着亲。说完,他就哭了。老万每次哭,眼泪都要在眼眶里憋很久,像是他在豁了命忍着不让他们流下来似的。20年的寻找,已经把他的眼泪熬成了粘稠的血液,流遍了他的全身。每一次涌出,都是他整个生命的翻腾。他哭的时候,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所有的安慰都像烙铁,顶多是再烫他一遍。看着他,我想起采访前,他给小万打过一个电话。每说一句,“儿子啊”都加在前面。我没来得及数,他总共叫了多少遍。
小万不是不想叫,可是在过去的二十年里,“生父母”一直是“卖孩子的狠心人”。从村里同伴管他叫“万三儿”的那一刻起,自己的价钱就成了他脸上的一刀疤,凸出,丑陋,怎么擦也擦不掉。可他忍着,就是不去问养父母自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他害怕自己真的成了这个家里的外人,连仅有的遮避也连根拔起。年少的沉默,是用小刀,一点点刻在木板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孤独与怨恨。慢慢地,怨恨长出了牙。他决定离开这个村庄,去陌生的地方,当兵。他发誓,这辈子绝不认亲生父母。即使见到,也绝不原谅。
在人贩子的谎言里,小万是她生养不下去的累赘,一万三,看能给谁家续个香火罢了。而在相隔100公里的城市,老万的日子里便再没有了柴米油盐,没有了饭香美景,也没有了喜怒哀乐。有的,只是寻找的孤寂与执拗。没人知道是什么撑着老万。他发传单,贴启示,找警察,见媒体,跋山涉水,起早贪黑。还有,写诗。那些寻找的石头都是吼着扔出去的,可是,落地后连一点儿声响也听不到。
和意志一样坚定的,是他的两个原则:不往老婆身上撒气,努力挣钱买房子。他说,在寻子的路上,他看到了太多子散之下的夫妻分离甚至反目,那些独自寻找的丈夫或妻子,有的哭瞎双眼,有的客死他乡。他说,一个家就两半,一半孩子,一半老婆,他不能把自己掏空。
在模具厂,他干活不惜力,为了将来万一儿子找回来的时候能有个房。这是他埋在心底很深的秘密。我没敢问他,是不是怕儿子回来会嫌弃一个一无所有的父亲?这个也许,太过残酷。
他丢孩子的事儿,同事们从来不提,怕刺激他。这是他始终无法言说的感激。因为,这二十年,自责,从来没有一刻离开过他的身体。直到今天,他还在责怪自己,为什么他要睡午觉?为什么没让孩子在自家屋里玩?为什么听见打雷声才醒?为什么不会潮汕话?......让孩子委屈了这么多年,全都是他一个人的错。对一个父亲来说,自责,比找孩子的难,更煎熬。
而小万谈起在养父母家的生活,挂在嘴边的词,是“幸福”。在这里,他姓罗。作为家里的“独苗”,五个姐姐很疼她,每年中秋节分水果,他总是分到的最多。大家都说,他和小姐姐长的最像。爷爷奶奶视他如宝,随着他的任性。父母管教严格,供他念书,指着他当以后家里的顶梁柱。尤其是养母,他读书时每一次出门都必须提前汇报,尤其是晚上,从不让他出门。可他对读书不开窍,从部队复员就当了一名协警。他习惯了,一直生活在养母的视线里。
“以后,等我结婚生了孩子,得和她过,因为说好了,她带孩子。”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扭了一下头,想看看老万在不在门口。我不想让他听见,怕他难过。
可老万说,都听孩子的。孩子的生活自己作主,有时间能回家来看看,他们两口子就知足了。可是我分明记得,他之前告诉我,小万和他们一起住的那三天,他妈整晚都不舍得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