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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论红楼人物 - 晴雯

来源:网络转载 2016-12-03 21:33 编辑: www.xigushan.com 查看:

 晴雯

  (一)晴雯的出场和容貌

  第五回,宝玉在秦可卿卧室中午睡,有四位丫鬟伏侍他,袭人、等之后是晴雯,在她名下有一条脂评夹批:“三新出。名妙而文。”这是例行常见的虚出。有关她的图文,在宝玉的梦中,和袭人先后在又副册中出现,更不能作数,宝玉根本不明何指,读者也要在读毕全书之后方能猜测出它的具体意义。她的正式出场见第八回宝玉去探视宝钗之后,酒醉饭饱,回到自己的居所:

  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卧室,只见笔墨在案。(脂批:“如此找前文最妙,且无逗@④之迹。”)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了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脂批:“姣痴婉转自是不凡,引后文。”)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脂批:”全是体贴一人。可儿可儿。“)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脂批:“可儿可儿。”)宝玉听了,笑道:(脂批:“是醉笑。”)“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脂批:“究竟不知是三个什么字,妙。”“是不作开门见山文字。”)

  脂评形容她“姣痴婉转”,并两次称她为“可儿”确有眼光,但在“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底下另有一条批语,那才是目光如炬:

  写晴雯是晴雯走下来,断断不是袭人平儿莺儿等语气。

  因为晴雯出得真是先声夺人,我们一闭眼,仿佛见到一个天真娇憨的女孩子贴完了字得意洋洋从梯上爬下来。以前评家也有人见到这一点,例如野鹤的《读红楼@⑤

  记》就指出:

  诸丫鬟中第一是晴雯,一开手贴绛芸轩一节,便觉眼界一新,不同余子。

  可以说读书有得。

  写晴雯出场真是别具心裁,以少许的笔墨写出令人永不会忘怀的形象,表达出晴雯的“胸襟高忱”(如野鹤接下去所说),可以说是本书中少见的场景。

  对晴雯的相貌,作者同样惜墨如金,避免正面描写,一直要到第七十四回王夫人立定主意整肃怡红院时才方始见到。先是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进谗:

  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头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眼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晴来骂人。妖妖@⑥@⑥,大不成个体统。

  “标致”、“像西施的样子”、“骚眼睛”、“妖妖@⑥@⑥”都是抽象和带有主观感情成分的字眼,不足为据。王夫人听了,猛然触动往事,就问凤姐:

  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这丫头也就是她了。

  凤姐说她生得好,太太说的倒很像他,可是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乱说,回答得很圆滑得体。可是王夫人所说:“水蛇腰、削肩膀”就具体得多,眉眼有点像林妹妹更坐实了晴雯为黛玉的影子。脂评在这一段描写中间有三条批语:

  妙妙,好腰。

  妙妙,好肩。

  凡写美人反用俗笔反笔,与他当不同也。

  其实,这仍旧是极简单的白描,与写实主义的描写人物手法大不相同。作者实在太吝惜笔墨,读者不过在沙漠中得到一点水,认为甘泉,聊以解渴。王夫人是个胸无城府的人,说做就做,立刻命小丫鬟到怡红院把晴雯点名单独叫来:

  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睡中觉才起来,正发闷。听如此说,只得随了他来。素日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恶@⑥妆艳饰,语薄言轻者,故晴雯不敢出头。今因连日不自在,并没有十分妆饰,自为无碍。及至到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他钗@⑦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王夫人原是无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辞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个轻狂样子给谁看!……

  晴雯绝顶聪敏,便知中了人暗算,遂推托平日只做活,服侍宝玉是袭人和麝月分内的事,暂时塘塞了过去。临走时,王夫人还添上一句重责:“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子。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装扮。”在这一长段中,我们只看到晴雯根本没有打扮,穿的也是便服,在“并没十分妆饰,自为无碍。”下有一条脂批:

  好。可知天生美人原不在妆饰,使人一见不觉心惊目骇。可恨世之涂脂抹粉,真同鬼魅而不自觉。

  这只不过重复晴雯的天然之美,而王夫人眼中的晴雯仍是:“美人”、“病西施”、“轻狂”、“浪”、“花红柳绿的装扮”等套板抽象形容或主观的词汇,即使“钗@⑦鬓松,衫垂带褪”虽较具体,并不能真正表现晴雯的容貌。

  第五十一回,晴雯患病,请来胡庸医,替她把脉:

  ……晴雯从大红绣幔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痕迹,便忙回过头来。

  结果这位医生为之魂夺,竟然开出一贴虎狼药来。第五十二回,晴雯患感冒,服了二和药,仍然发烧头痛,鼻塞声重。宝玉便命麝月向凤姐去要她常用的西洋贴头痛的膏子“依弗哪”,果然拿了半节来,找了一块红缎子,铰了两块指头顶大的圆式,将药烤和,用簪挺摊上,晴雯自拿一面镜子贴在两太阳上。麝月笑道:“病的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了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大显。”第七十七回,王大夫到怡红院去,就自坐镇,把晴雯押出去,只见她“恹恹弱息”,“蓬头垢面”,给两个婆子搀架起来去了。这三小节只提及晴雯病时的细节,丝毫没有增加我们对晴雯容貌的具体认识。读者只好从她的口吻、谈吐、行为、神态中寻求。这是曹雪芹一向的风格,尽量利用虚写、侧写、暗写、不写之写,避免传统说部的正面套板写法。我屡次说:这是值得现代小说作家参考的地方。

  (二)晴雯的小传

  书中描写宝玉和晴雯面对面的主场戏见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晴雯被撵出院后,宝玉瞒了众人到晴雯住处,即姑舅哥嫂多浑虫和灯姑娘家中,去探她的病。这一段写得淋漓尽致:对白、动作、细节、感情,可以说至矣尽矣,实在有全部

  抄下的必要:

  目今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就在他家。此时多浑虫外头去了,那灯姑娘吃了晚饭,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睡在芦席土炕上,在外间房内爬着。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⑧哨,他独自掀起草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旧日铺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着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的拉他,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⑨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⑩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尝毕,方递了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一面想,一面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捱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疑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

  说毕,又哭。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带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带上罢。”因与他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

  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索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一语未了,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说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看我年轻又俊,敢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说,吓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别大声。他伏侍我一场,我私自出来瞧瞧他。“灯姑娘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不叫我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的将宝玉搂入怀中。宝玉如何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涨,又羞又怕,只说:”好姐姐,别闹。“灯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怎今日就反讪起来?“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放手,有话咱们好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灯姑娘笑道:”我早进来了,已叫那婆子去园门等着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虽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个没药性的爆竹,只好装幌子罢,倒比我还发讪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外细听,屋里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的,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唣你。“宝玉听说,才放下心来,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万照看他两天。我如今去了。“说毕出来,又告诉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别。晴雯知宝玉难行,遂用被蒙头总不理他,宝玉方出来。

  脂评对这一长段文字批语不多,这是四十回以后的普遍现象,并不代表脂砚不重视这几十回。即使这几节批语,寥寥数十字,也给了我们不少启迪。最重要的一条见所引之文之前,讲赖家的买下晴雯后,为贾母所喜爱,“却倒不忘旧”,加以摘语:

  只此一句便是晴雯正传,可知晴雯为聪明风流所害也。一篇为晴雯写传,是哭晴雯也;非哭晴雯,乃哭风流也。

  这里用的字眼“正传”,比袭人回家时所用的“传”和“补传”要隆重得多,因为自此以后晴雯便病逝,告一段落,一切应交代的都必须在此段结束。

  另外三段是在“芦席土炕”、“草帘”、“芦席土炕”下将这三个名词重新写了一遍,以加重晴雯境况的凄惨,因为这是从怡红公子眼中见到的,等于从最豪华的怡红院打入人间地狱。可是这时晴雯已接近弥留阶段,对这一切已没有什么知觉,她所急于要求者只不过一口解渴的茶水,而在宝玉为她倒茶时,“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⑩之气,”下有这样一条:

  不独为晴雯一哭,且为宝玉一哭亦可。“

  宝玉眼见他心爱的人临终前还要受这种活罪,粗茶竟视为甘露,犹如天仙在十八层地狱受折磨一样。关于两人的感情,只有在晴雯说了:“索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之后,列藏本有这样一条:

  晴雯此举胜袭人多矣,真一字一哭也,又何必鱼水相得而后为情哉。这一句批语总结了晴雯在又副册上占首席地位之由,宝玉对晴雯之情胜于他人和情爱的真谛。

  这一段讲的虽是生离,同时也是死别,可是仍然写得含蓄和有抑制。在续书者程高看来,原作太瘟,不够火爆,遂大事窜改,加了宝玉:“眼中泪直哭下来,连自己的身子都不知为何物了,”晴雯气往上咽,便说不出来,两手已经冰凉,“:”宝玉又痛,又急,又害怕。……真真万箭攒心。“;剪指甲改为”狠命一咬“;晴雯的嫂子不是自动放宝玉走(这一小插曲目的在纯悲剧中加入一点”喜剧的调剂“,而是由柳五儿和她母亲柳嫂子到来救走;晴雯不是”用被蒙头不理“(何等惨烈),而是”早昏晕过去“(不知不觉)。总之,凡是内心的都变成为外在,含蓄的都变成表面,合情合理的变成远及情理,令人反感。有时不由不起疑,即使程高见到抄本上的脂评,他们真能看出其中真意和灼见吗?

  这是晴雯的正传,但非要宝玉和晴雯二人单独见面,才能写得笔酣墨饱,内容也奔放感人,与袭人在家会晤宝玉一段前后呼应,异中有同,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是出自作者匠心独运的经营。

  (三)晴雯的身分和谈吐

  晴雯在怡红院中的地位仅次于袭人。(她在又副册上是冠军,袭人是次席;她在宝玉心上的分量也比袭人重,但那是另一种标准。)她也是从贾母房中特地拨过来侍候宝玉的,所以王夫人撵了她之后,还得以病为由向贾母呈报。但她从不炫耀自己的身分,其关键乃在她和宝玉的关系和感情。她对待宝玉的态度和手法与袭人大相径庭。西园主人的《红楼梦论辨》一书中《晴雯论》一文中有极精辟的见解:

  袭人之事宝玉也用柔,而晴雯则用刚;袭人之事宝玉也以顺,而晴雯则以逆;袭人之事宝玉也纯于浓,而晴雯人则全于淡;袭人之事宝玉也竭力争先,而晴雯则伦亦居后;袭人之事宝玉也或箴或劝,终日无不用心,而晴雯则一喜一怒,我身似不介意。……众人皆热而我独冷,众人皆浊而我独清。“

  唯有像诸艳之冠的宝玉那种人,日夜周旋于诸裙钗之间,心胸中才能容纳各种性格不同的女孩子,体会到她们的缺点正是她们可爱的地方,而又能从她们相比后不同之处,看出相辅相成的美感。

  这又可以从两方面来说。晴雯聪敏而能干,但对宝玉的忠贞则绝无可疑。例如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之后,心下记挂着黛玉,先支使开袭人,然后命晴雯前去,晴雯说不能空手去,宝玉命她拿两块旧手帕,晴雯不明白他的用意,仍遵命而去,守口如瓶,换了别人就要追问和对外宣扬,可见宝玉真正视她为心腹。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晴雯病中逐坠儿和坠儿的母亲吵架之后,仍挣命咬牙为宝玉织补烧了一块雀金裘,这种细活只有她会做,补完之后不由自主倒了下去。无怪袭人会取笑她

  :

  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烧个窟窿,你去了,谁可会补呢?你倒别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生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也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缘故?你到底说话,别只佯憨和我笑,也当不了什么。

  晴雯无词以应,这是袭人和晴雯开玩笑而占了上风的例外,通常晴雯在言语上总是不让袭人的。

  另一方面,娇憨是晴雯平时的惯态,宝玉不以为忤,也就是前面所引的西园主人说的晴雯以“逆”来对付宝玉。第十九回,李嬷嬷将宝玉留给袭人的酥酪吃尽,晴雯劝止,李嬷嬷赌气去了。宝玉回来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脂评在这一句话下有下列四字“娇憨已惯。”袭人是正主子,酥酪是留给袭人吃的,知道之后,怕宝玉生气,反而推托吃了不受用,由李嬷嬷吃了倒好,瞒过了宝玉。在这一件小事上可以看出两大丫鬟的不同性格,一个一心只为宝玉打算,另一个则以大局为重。第三十一回,晴雯不慎失手将扇子跌在地上,折了扇股,宝玉责备了她两句,反而受她顶撞,说:“二爷近来气大的很,”以致吵到宝玉气得要打发她回家,袭人劝架,也受了她一顿不留余地的抢白。结果宝玉晚上回来与她和好如初,并心甘情愿将扇子给她撕,还说:“千金难买一笑。”所以连回目都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第五十二回,晴雯生病,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骗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

  脂评在这一段下面有如下的批语:

  奇文。真娇憨女儿之语也。

  的确道出了晴雯浑不讲理的神态。

  娇憨的另一面是心直口爽,心内留不得一丝渣滓,往往开门见山,不为别人留丝毫余地。这也是遭忌之由。涂瀛的《红楼梦论赞。晴雯赞》就有见于此:

  有过人之节,而不能以自藏,此自祸之媒也。晴雯人品心术,都无可议,惟性情卞急,语言犀利,为稍薄耳。使善自藏,当不致逐死。

  这是她性格的正面,而反面也就是她可爱的地方。脂砚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所

  以说:

  但观者凡见晴雯诸人则恶之,何愚也哉,要知自古及兮,愈是尤物,其猜忌嫉妒愈甚。若一味浑厚大量涵养,则有何令人怜爱护惜哉。……故观书诸君子不必恶晴雯,正该感晴雯金闺绣阁中生色方是。

  怡红院很多细事,差不多都是由晴雯揭穿的。第三十一回,晴雯讥笑碧痕如何打发宝玉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第三十七回,晴雯讥讽袭人得了王夫人赏赐的旧衣裳,并说穿袭人每月从王夫人的公费里拿二两银子月钱;在此前和宝玉为了跌扇吵闹时,更指明袭人“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得上去呢。”;第五十二回,小丫头坠儿偷金镯,为平儿查出,悄悄告诉麝月,因为晴雯是块“爆炭”,一定忍不住;谁知宝玉潜听到了,一五一十告诉了晴雯,她果然忍不住,因病卧床,把坠儿叫进来,将她打骂,并逐她出园,果然符合“爆炭”的猜测;第六十二回,芳官与宝玉二人同进午饭,晴雯就用手指戳芳官的额并说她:“你就是个狐猸子!……两个人怎么就约下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儿。”倒是袭人明白真相,为芳官解围:“不过是误打误撞的遇见了;说约下了,可是没有的事。”第七十四回,凤姐和王善保家的等人抄捡大观园,到怡红院时,袭人等均亲自打开箱子,任其搜检,唯有轮到晴雯的箱子,“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这样一做固然令王善保家的没趣,大快人心,但同时得罪了人而不自知,徒逞一时之快,秉性虽然像黛玉,而不像黛玉那样善于自保,结果造成了《红楼梦》中最令人伤感的悲剧,宝玉虽然特地写了《芙蓉诔》祭她,却无法疏解百年来读者悼念她之情!

  晴雯天资比其他丫鬟高,虽然没有读过书,有时在不知不觉之中吸收了几位主人的知识,运用到自己的谈吐中,非常之自然和讨好。第三十一回,晴雯跌了扇子为宝玉所责而顶撞了宝玉,袭人解劝,晴雯就加以讥讽:

  ……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

  词锋犀利,不在话下,“自古以来”多文雅,用在这里恰到好处,“挨窝心脚”

  却是道地的口语,两个片词接连使用,对比更鲜明,效果也更可笑。第六十四回,宝玉回院,看见众丫鬟正在玩乐,唯独不见袭人,因此问起,晴雯道:

  袭人么,越发道学了,独自个在屋里面壁呢。这好一会儿我们没进去,不知他作什么呢,一点声气也听不见。你快瞧瞧去罢,或者此时参悟了也未可定。

  “道学”用作形容词,很好玩,“面壁”与“参悟”都是佛学专门名词,想来是平时听宝玉、黛玉、宝钗、湘云谈禅时吸收来的,在这里应用,却不嫌其不当。晴雯真是个灵巧绝顶的“可儿”。

  第六十七回,袭人乘宝玉不在,想去探望凤姐,临行前关照晴雯:“好生在屋里,别都出去了,叫宝玉回来抓不到人。”袭人既是怡红院的当家丫鬟,说这样一句话,自是题内应有之义。晴雯便回顶了一句:

  嗳哟!这屋里单你一个记挂着他,我们都是白闲着混饭吃的。袭人嘱咐得对,晴雯的回应也不为过,并没有牵涉到二人间嫉妒的问题,但大家的同情仍是在晴雯的一边。

  晴雯有时在无意之间会透露出她和宝玉之间的浓厚的感情,因为她城府没有袭人那么深。第六十三回,怡红夜宴后翌晨,平儿还东,袭人便告诉她昨晚将一坛酒都鼓

  捣光了:

  平儿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气我。”晴雯道:“今儿他还席,必来请你的,等着罢。”平儿笑问道:“他是谁?谁是他?”晴雯听了赶着笑打说道:“偏你这耳朵尖,听得真。”

  这是晴雯一时失言,通常称宝玉为“爷”或“二爷”(贾珠之弟),直呼为宝玉亦无不可,就是不能在和外人谈话时用“他”字。平儿称贾琏为他则可,因为是通房丫鬟,晴雯和袭人等在怡红院内谈话时用他亦可,因为是院内的私事。平儿点破这点,无怪晴雯说偏是平儿耳尖,到临终前要后悔徒有虚名了。

  前八十回最荡气回肠的文字,其中两段都与晴雯有直接关系。一见第五十一回,袭人因母病回家,睡觉时一向由她侍候宝玉睡在暖阁外边,当晚由麝月代替。书中写

  道:

  麝月早已放下帘幔,移灯炷香,伏侍宝玉卧下,二人方睡。晴雯自在熏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至三更已后,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己醒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晴雯已醒,因笑唤麝月道:“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个挺死尸的。”麝月翻身打个哈气,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因问作什么。宝玉说要吃茶。麝月忙起来,单穿着红绸小棉袄儿。宝玉道:“披上我的袄儿再去,仔细冷着。”麝月听说,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颏子满襟@⑾袄披上,下去向盆内洗手,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一口;然后才向茶隔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⑿了一@⑿,向暖壶中倒了半碗茶,递与宝玉吃了。

  麝月为人志诚,没有什么机心,睡起觉来也比较踏实,这回以后宝玉床外便换了晴雯,夜间宝玉醒来唤人,一应茶水都由晴雯一手包办。第二段见第七十七回,宝玉探望晴雯后回怡红院,及至睡觉时,袭人问今晚如何安排:

  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他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比先幼时反倒疏远了;况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们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即嗽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极胆小,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他睡。今他去了,袭人只得要问,因思此任比日间紧要之意。

  宝玉既答不管怎样,袭人只得还依旧年之例,遂仍将自己铺盖搬来,设于床外。宝玉发了一晚上呆。及催他睡下,袭人等也都睡后,只听宝玉在枕上长吁短叹,复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的安顿了,略有鼾声。袭人方放心,也就朦胧睡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睁开眼,连声答应,问作什么。宝玉因要吃茶。袭人忙下去向盆内蘸过手,从暖壶内倒了半盏茶来吃过。宝玉乃笑道:“我近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你。”

  细读红楼梦时,发现这两段设计精巧,可以说是神来之笔。宝玉对晴雯和袭人的依赖和眷恋之深,都在这两声呼唤之中表达出来。前后相隔二十六回,呼应紧凑,叫唤的习惯如旧,而应诺的声音已非,人事沧桑的对比画在这寥寥几笔中在读者胸臆中产生动荡,令人不能自已。乃至后来见到有正大字本的回末总评(根据陈庆浩,评语

  先见王府本):

  前回叙袭人奔丧时,宝玉夜来吃茶先呼袭人,此又夜来吃茶先呼晴雯。字字龙跳天门,虎卧凤阙;语语婴儿恋母,稚鸟寻巢。

  方始发现脂砚早已见到这一点,而且说得如此之中肯得体,使后人读后不禁爽然若失。(待续)

  「校 对 者」许莉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④原字为简的上半部下加旬

  @⑤原字为答右加钊的右半部

  @⑥原字为走右加乔

  @⑦原字为身右加单

  @⑧原字为目右加僚的右半部

  @⑨原字为吊的繁体字

  @⑩原字为羚的左半部右加擅的右半部

  @⑾原字为火右加暖的右半部

  @⑿原字为江的左半部右加纂去系加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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