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马腾
撰文:康路
朱民,最为大众所熟知的身份,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前副总裁。2015年11月30日,这个总部位于美国首都华盛顿的国际组织因为批准“人民币入篮”的消息,在中国一夜间成为家喻户晓的名字。
“那天我们鼓掌了,很难得的。”谈起人民币获准进入特别提款权(SDR)货币篮子的时刻,朱民仍难掩兴奋,“国际组织是非常严格的,没有开会鼓掌什么的,但很多新兴经济国家带头鼓掌。因为他们意识到,这是一个历史的时刻。”
朱民在2011年7月被任命为IMF副总裁,成为这一具有七十多年历史的国际组织中,首个进入管理层的中国人 。
在担任副总裁的五年中,他成为新兴市场国家在IMF中的代言人,不仅推动基金份额改革,也将“增长和就业”的新基因注入全球治理的新思路中。而在人民币正式入篮,开启新篇章的前夕,朱民激流勇退,义无反顾地回到中国任教。
具有国际监管经验、深谙金融体系运作的他,似乎可以选择一条更有“钱”途的路,但朱民对回国的选择,颇为满意,“回国从来就不是一个选择。就像子女对父母一样,是有使命的。”
2017年3月,在这个乍暖还寒时节,《财约你》节目组走进中国人民银行的会客大厅,和这位顶级“国际公务员”聊了聊他回国之后的心愿,回顾他曾亲身参与的中国金融改革,以及他推动中国加入国际治理过程中一场场不见硝烟的“战役”。
赴约而来的朱民,仍穿着标志性的黑色高领衫,外加卡其色的休闲西装,对曾经亲身创造的金融史,朱民说起来云淡风轻。而只有谈到恩师时,他不禁数度哽咽,令人动容。
周小川和一碗羊肉汤
朱民,是破格进入IMF管理层的第一位中国人。从上任前被美国舆论质疑,到离任后各国执董排队相送,朱民经历了“斗争的六年”,也改变了海外对中国官员不善言辞、古板陌生的刻板印象。但朱民从不认为,他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担任IMF副总裁)这个事,曾经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朱民对《财约你》主持人马腾回忆起争取IMF副总裁之位的国际“暗战”。中国争取国际金融组织高层管理权的背后,是后金融危机时代新兴经济体和发达国家之间话语权的博弈。
在朱民之前,以欧美为主导的IMF内部,长期执行一正三副的管理层架构。总裁一般由欧洲人担任,二号人物则一般为美国人,几十年来成为惯例,高层人选也和其背后国家的国际地位挂钩。但在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欧美国家经济进入衰退期的背景下,恰逢日本籍副总裁准备离任。中国政府推荐朱民,参与下一届副总裁的选聘。
“但到了最后时刻,日本政府改主意了,不愿意让出来。”朱民对《财约你》表示,“我印象特别深,我那天在欧洲出差,临时打电话,让我不用去参加伊斯坦布尔IMF的年会了。等我到了伊斯坦布尔的当天,日本人宣布继续连任。”对于日本人的再任,IMF有自己的考量。日本是IMF的第二大股东,对该国际组织的资金支持,仅次于美国。
“反正伊斯坦布尔的羊肉挺好,当时准备吃完就打道回府。”朱民开玩笑似地说道,“但是,周小川说,羊肉汤你就吃吧,事情还没有做完。”
正像周小川所说,“事情还没完”,朱民通向IMF的大门没有就此关上。中国央行行长周小川当时就敏锐地察觉到,新兴经济向上发展的“大势”不容忽视,“事情还没有做完”正是周小川在关键时刻做出的判断。2008年的金融危机后,中国第一次对全世界经济增长新增部分的贡献超过50%。全球经济增长的重心正悄然移向新兴市场,特别是中国。
在经过持续数月的沟通和博弈之后,IMF认同,中国加入管理层是世界大势的需要。朱民得以成为IMF总裁特别顾问。一年之后,IMF开辟了第四名副总裁的职位,也迎来了首位中国籍的高管——朱民。
看清机遇的同时,朱民要想在IMF站稳脚跟,则是凭借过硬的专业素质、果敢的办事风格,以及快速学习的能力。朱民在基金组织的第一关,就是协助IMF总裁拉加德处理欧债危机。
化解欧债危机对于IMF,是个巨大的挑战。因为此前IMF只能对单个国家进行救援,但是欧元区从法律框架看,货币、贸易政策并不由单一国家决定,而是区域性政策,这让解决欧债危机一事,高度外交化和政治化。在谈到何为处理欧债危机的关键时,朱民的表述是“寻求利益的交叉点”。
而“寻求利益的交叉点”、进行多层次的协调,后来成为朱民处理复杂国际问题的专长。德国经济学家桑德拉· 诺薇迪(Sandra Navidi)曾高度评价朱民在欧债危机中的表现,“基本立场固然重要,但是归结到最后,都是人的行为表现。考虑到日益增加的全球摩擦,以及新兴的孤立主义倾向,像朱民这样的通达各方细微差别的连接性人才,不可或缺。”
朱民在面对欧债危机的魄力和金融专业性,令人信服,从而成为IMF管理层中不可或缺的一员。
在IMF打赢关键“战役”
作为IMF中新兴市场的代言人,朱民任期中的亮点之一,是推动人民币进入SDR。朱民将这个过程,称为“中国的、也是世界的战役”。
“这场战役的影响,今后一百年还会存在。”朱民对《财约你》主持人马腾表示,“这改变了国际金融经济治理机制,也是中国走向世界金融舞台中心的历史一步。”
“当中国政府提出人民币入篮要求的时候,基金里面真是打翻天了。”朱民解释道,人民币能否进入SDR,不仅涉及到技术层面的论证,更掺杂了政治层面的博弈。在技术层面上,人民币是否符合“可自由使用”的入篮标准,需要补足是否在国际上广泛交易,以及在外汇上自由使用的数据依据;在政治层面上,既要面对美国等传统金融寡头,对新兴市场增加话语权的阻截,也要考量因为担心新兴市场被迫提速市朝改革的善意提醒。
朱民称,“经过慎重地考虑,中央决定,这是一个机会,我们要抓祝”一方是随着经济体量扩大,试图脱钩美元、推进人民币国际化的中国,另一方是份额改革受困于美国、但希望扩大基金组织规模和国际影响力的IMF。两者最终在合适的时机交汇。
曾有IMF内部人士对《财约你》表示,人民币在冲击入篮的过程中,除了中国央行等机构和IMF保持有效沟通之外,朱民也发挥了重要的桥梁作用。
“从西方人的角度来看,朱民不带偏见的洞察力和准确的判断力是无价的。特别是在一些关键时刻,在外界对中国‘雾里看花’,并觉得震荡剧烈的时候。” 德国经济学家桑德拉(Sandra Navidi)曾这样评价朱民在关键问题上的沟通能力。在人民币冲击入篮的过程中,还曾出现中国股市大幅震荡,一时间风雨满楼。除了中国政府、央行坚定不移地推动改革之外,朱民等金融外交家的积极沟通,为人民币最终入篮助力。
早在中国银行(行情601988,买入)供职期间,朱民就已显露出深谙国际标准、对金融市场理解精确、以及不畏困难的行事作风。
1999年,国务院批复中银香港重组上市计划,中行成立中银重组办公室,朱民担任办公室总经理。由于历史的原因,中行的所有权结构复杂,让很多人并不看好中银香港的重组和上市。但朱民在经历了“20多吨文件每个字每个标点符号都要过目且不能出错”的日子后,如期完成任务,后升任中行行长助理。2003年,朱民顶住诸多外界质疑,又承担起中国银行集团重组和首次公开募股的“大任务”。
“1996年的时候,《经济学人》发表了一篇文章,第一句话是中国银行的灰楼在阜外的寒风里簌簌地站着,中国的银行业正面临技术破产的边缘。”朱民称,“这句话,印象特别深。”
为了打赢国有银行重组这一仗,朱民从处理不良资产、处理人、建机制三件事同时入手。值得一提的是,在重组过程中,监管方对国有银行市朝是否可控,有所顾虑。 朱民提及,当他建议雇佣一家海外会计师事务所来审核账目时,受到官方质询,是否会涉及泄露国家机密。但朱民坚信改革,仍引入了汇丰和高盛这样的外资银行担任IPO咨询,并引入海外人士进入董事会。
朱民表示,按照国际标准,银行就需要商业运营,“在当年打那个仗真是不容易,但是,我觉得当时中央的决心是很大的,给了很大的支持。”中行两次国际化的尝试,让朱民国际银行家的形象清晰展现。
2006年,中国银行顺利在香港上市。朱民升任中行副行长,主管财务、内控、法律、战略和研究等业务。在中行任职十多年后,朱民在2009年调任中国人民银行,后赴华盛顿任IMF副总裁。
从搬运工到心系金融改革的学者
一向以国际金融家专业形象示人的朱民,在提及老师洪文达时,数度哽咽,令人动容。
作为中国恢复高考后的首批大学生,朱民毕业于复旦大学经济系。在留校任教3年后,赴美留学,先后获得普林斯顿大学公共行政管理硕士学位,和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毕业后,曾担任世界银行政策局经济学家。在美拥有稳定的收入和事业的朱民,在90年代,突然选择回国,曾让人颇为惊讶。
与复旦大学经济学院原院长洪文达在1995年的一次彻夜长谈,对朱民的人生选择产生了重大影响。
“他(洪文达)说,中国的改革开放如此的方兴未艾,像你这样的人,你没有选择,一定要回去,加入这个大潮,把自己学到的知识为中国做一点事。你死而无憾。”朱民回忆起病逝的老师,数度拭泪,难以平复心绪。
在就读复旦之前的十年里,受时代的影响,朱民从16岁开始就被分配到工厂,当搬运工,工作第一天就背200斤的糖包。对于很多与朱民曾共事的国际人士而言,很难想象现在温文儒雅、学识渊博的他,曾经经历了怎样不一般的青年时光。
但朱民回忆起这段时光,显得很平静,“我懂了什么是生活。”
在《财约你》主持人马腾的追问下,朱民表示,生活永远是不顺利的。生活永远是充满着责难,“要看你有没有意志和能力去克服这些困难。”这似乎也能解释朱民在一次次历史性“战役”中的果敢和坚韧。
第二次回国的朱民,接到了更多顶级国际机构的工作邀约,但他均婉言谢绝,选择成为清华大学金融研究院院长。一来,可以继续做他喜欢的研究,发挥学术专长,二来,可以为中国人民银行等监管机构提供分析和政策建议;三来,可以为中国金融国际化和全球化培养和输送人才。而早在IMF任职期间,朱民就投身慈善事业,主要推动中国寒门学子,获得更好的教育机会。
“我觉得,我走过了一段很长的路,看到了很多世界,也学了很多东西。”朱民对《财约你》的主持人马腾,这样说起自己第二次回国的缘由,“人在不同的阶段,是有不同的责任的。工作的时候,你的责任是添砖加瓦,工作退了以后,你要把经验交给别人传下去。”
朱民人生的下半场,才刚刚开始。这对正在积极参与国际金融治理的中国而言,大抵是个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