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入艺术殿堂的散文都是审美性文章
可以准入艺术殿堂的散文只有三种:抒情散文、随笔和小品文。这样的散文才有资格与小说、诗和戏剧举行圆桌会议,进行交流,因为它们咸为审美性文章,是文学作品,表达的都是人情、人性和人的欲望。其他文章,虽然有散文之元素,也用了艺术之技法,甚至还曾经冠以散文之名,但它们的形式却过于随便,思想上也过于窄浅急近,论艺术是不够的,那么就请止步,不登艺术殿堂了。不过仅仅作者自觉尚不成,学者和编辑也应该负责,当拒之门外就拒之,否则文体的提纯便难以彻底。在这个问题上,作者比学者自觉,学者比编辑敏感。
抒情散文是散文的主流。在现实中,它的作者颇众,在历史上,它的传统甚深,路正,容易繁荣。抒情散文并不是空洞的抒情,相反,它是以一定的叙述为基础的。这使它酷似姚鼐所划分的杂记,也就是古文中的记一类文章。抒情散文可以记人、记事、记行、记俗、记游,也可以记史,不过凡记皆出乎情,以动情而记,是感于哀乐的,否则不是抒情散文。刘鹗说:“感情生哭泣。”他还认为从屈原到司马迁,到曹雪芹,都是以作品而哭泣。他指出:“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国之感情,有社会之感情,有种教之感情。”然而不管什么感情,抒情散文之情必须是私情,自己之情,这才可能是真情。当然,真情还不够,优秀的抒情散文还当情高、情贵,不乏生命的体验。古代作家中,司马迁、颜之推、韩愈、柳宗元、苏轼、归有光、李贽、袁宏道、刘大櫆、姚鼐,现代作家中,鲁迅、郁达夫、朱自清、冰心、俞平伯,当代作家中,杨绛、孙犁、余光中、张晓风、张承志、史铁生、贾平凹,都是抒情散文的大家。
随笔也有叙述,但它的优势却显然是议论,或夹叙夹议更合适,不过论的成分究竟更多。随笔靠的是识,非饱学之士不可为。当然仅仅掉书袋也不行,因为识属于哲思。孔子说:“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言如随笔,德如识,所以识也是人格境界的表现。它还应该个性鲜明,机智、幽默,都要有,不能总是一张严肃的脸。随笔在历史上相对发达的是西方,以法国的蒙田尤为突出,之后在英国昌盛之极,培根、兰姆,都是随笔的高手。在中国现代文学发生时,随笔也来到中国文学的园地,成为散文的一种,并十分流行。凡学者化并思想者化的作家,多作随笔,杰出的有胡适、丰子恺、梁遇春、钱钟书。当代文学在改革开放以后焕然一新,随笔作家应运而起,其中影响广泛的有张中行、金克木、王充闾、卞毓方、周国平、余秋雨。随笔固然源于西方,不过在中国,古文中的论和疏一类也有随笔的因子,甚至认为庄子、韩非子和贾谊的一些文章是随笔,王守仁的一些文章是随笔,也不无道理。随笔以识为基础,需要一种怀疑品质,独立思想,自由精神,社会昌明才会兴旺,西方和中国概莫能外。一旦社会禁锢,随笔便枯萎。
小品文在散文里占据着至尊之位,艺术要求极高,非妙手不可作。博学,尤其是洞明了世事,方能辞足意深,游刃有余。凡叙述、抒情和议论的成分,小品文皆有,然而它们是糅合的,融化了的,要把它们一一拎出来,显然无迹可寻。平和而不夸张,冲淡而不强调。风神气韵充盈,讥讽抨击暗藏。作者内敛不扬,然而人格意向熠熠生辉。在中国,小品文一向甚蕃,古文中的序与说一类多是小品文。王羲之和陶渊明的文章,有的实为小品文。宋明两朝,小品文很是发达。宋之林逋、欧阳修、周敦颐、王安石,明的王达、张岱、吴从先,都能作漂亮的小品文。现代文学又从英国Familiaressay(小品文)汲取营养,从而给了小品文以丰富和提升。照鲁迅的观点,在散文家族里,小品文的成就最高,几乎在小说、诗和戏剧之上。小品文的成就以周作人、林语堂和梁实秋尤为突出,周作人又高于林语堂和梁实秋。在当代文学中,很遗憾,以小品文而成了气候的作家似乎还没有。小品文也就是美文。
凡抒情散文、随笔和小品文都能作的人,属于散文大师,古今以来,司马迁、韩愈、苏东坡、鲁迅都在其列。凡能作小品文的,也都善作抒情散文,王安石、张岱、周作人,都是的。也有一些以抒情散文见长的人,他们也可以作小品文,袁宏道、俞平伯、孙犁、贾平凹,都是的。务随笔的人,欲作漂亮的抒情散文,大约需要燃烧的才情方可,反之,务抒情散文的人,欲作典雅的随笔,大约需要深厚的学问才行。
朱鸿(作者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散文家)
延伸阅读
3月17日,《散文的边界之争与观念之辨》(古耜);
3月31日,《“是否真实”无法厘定散文的边界》(何平);
4月21日,《散文的范畴亟待确立》(熊育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