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结在这里的散文篇什,是我近年发表于报刊的文字。记录了我的童年趣事、阅世经历、家族旧闻等。书里之人之事,占有这个时代的元素,也保持着固有的时间感,任尘世变迁,仍岁月静好。我曾那么感恩、回味、追溯我生命中的所幸所遇,纠葛于记忆里的濡沫涸辙,然而提笔,才倍觉文字的苍白无力。我常常独坐窗前,仰望天空的织女星落在子夜的树梢,心境随之漂浮。亲人、同学、战友便不期而至,故乡、学校、军营也如影随形。他们有时深邃如海,有时浅白如溪;有时清晰如昨,有时恍然若梦。就这样彼此安静地等待、相对。渐渐地,有了不舍……
随着笔尖的润染,我的思绪又回到写作之初。转身便看见书架上留存的一摞摞报纸杂志。纸张颜色已在光影里渐渐退去,然而每一篇、每一页纯善美好的情怀,却似月月琉璃,透明清亮。她以一种宝贵的重量,沉入我的心底,甜蜜而厚重。记得《翠苑》杂志副主编冯光辉老师用毛笔写给我的用稿信件,洒脱清新,风骨神韵。阳光透过细密的宣纸,衍化相生相成的美,至今难忘。还记得我在《散文世界》写下第一篇文字。那是一个美丽的夏日,“八一”节即将来临,我读着自己的文字,行走鼓楼大街,两旁的槐花开得正茂,手上的杂志散发着墨香——多年过去,那一刹那还在眼前。
字里不知身是客。
我习惯在故园的四季里细嚼年少的人生。檐边的香樟,临窗的桃树,后园的桂子,篱笆缠绕的藤蔓,院角的百草园……筑成一道青绿的屏风,把老屋宠溺地拥在怀中。她流动的绿色格外透明,仿佛越过了门前的池塘蜿蜒到了田野的尽头。丰沛的雨水,浸养稻秧,滋润青麦棉苗,泥土深处涌动无定的力量,如此柔软,如此坚韧。像是把早春的希望融进这平畈的土地。夏日永昼,黄昏最浪漫,我独坐田埂,看稻浪翻涌犹如心中燃起的灯火,明朗而温软。秋雨过后天气转凉,外婆端坐树下,依旧悠悠地做着绣活,串串紫色的果子透着艳艳的醉红,怜人的红意就荡在外婆指缝间。冬日阳光,在迷茫的晨雾里散开,那份宁静淡远是没有喧哗的光和热。此时农事已闲,寒假来临。我倚墙而坐捧书阅读。外公敲打着春日吃进泥层中的犁耙,轻声细谈有趣的细枝末节,眉宇间满是笑意……如此光景,无需刻意格物致知,她们就养在我心里,也养在我墨里。《梅花,另一种乡愁》《梦回故里》《今夕共此灯烛光》《一缕心香》《静把岁月织繁华》等,是吟咏读写,也是一种生活趣味品性的抽身世外,能听到花开的努力,庄稼拔节的声响。美好景物人物相遇,因此有了墨的质感和墨的重量。
乡居的日子,在流年的过渡中完成彼此的交融与分离。开学了,我背上书包,挽起长长的发辫,沿乡间小路朝学校走去。水墨画般的校园,慈和的老师,亲密的同学……她们伸长手臂热情拥我入怀。上课铃声响过,阳光从桌面移动,我的思绪游离。数学课堂计算速度的函数,到底转过多少度我年轻人生的象限呢?偏爱文科犹如作茧的缚,衍生方程式把我嵌入其中,终是没有得出解。至今我仍落下对三角函数无尽的恐慌。语文老师教我“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当时不知来自《诗经》的注释。只是心里重复着这句诗和这段记忆,待我离开多年后,慢慢转为对母校的敬畏以及思乡怀亲。《年年此时》《葵花记忆》等是我献给母校的礼物,是年少时的仰望,也是自享的过程。文中乡愁怯怯,回瞻栎树下的舞台、木板教室,放置高低床的宿舍等,无一不是“留予他年说梦痕,一草一木耐存温”。这些记忆的坐标,梦的场景,每一个名字好像都有回声。端详发黄的毕业合影照片,一张张阳光的脸严肃地板着,小心地皱着眉头,不知这沉着专注的神情在与什么对视呢?与时间?与自己?然而,透过清澈的眼神和嘴角上扬的弧线,我还是看到他们的自信和美好。
1976年冬天,我当兵离开故乡,注定此生命运的漂泊。紧张而有秩序的部队生活,唐山地震后的艰苦,北方冬季的严寒,给了我最严峻的考验。余震的深夜,我迷糊着睡眼,在吱吱哑哑的声响中,迅疾跑出门外,站定后发现棉衣没有来得及穿,手里却无意攥着一本诗歌手抄集,原来是惊慌抽身时随手从枕头旁带走,情景忍俊不禁。紧急集合行军途中,我的挎包里除了规定的物品,必有小巧的日记本在其中。新兵连结束,我沉迷《蝶恋花》的曲子,翩然起舞。墙边黑板上红色粉笔版书我的诗歌,正合着舞步笑盈盈地与我对视,顿然感到作为军人的蓬勃英气和征服人生的豪迈。那时部队是一方绿色净土,真实而简单,战友间的情义密实而真切;那时部队没有电视、手机、网络,闲暇除了写信,就是看书读报。也许我的文学爱好,就是来自部队吧。我常常对着窗外的核桃树出神,看着首长、老兵、新兵间或从树下走过,低头写下日志,心微微湿润。《党峪,永不褪色的青春记忆》《紫草坞,梦中的烟霞》,《花样女兵》《大姐,同联》《一树高花冠玉堂》等,是对年青的诉说,是对首长的孺慕,也是对部队生活的怀想。战友情如舒曼《梦幻曲》弥漫,隐隐可闻。我以为,人到了一定年龄才会对曾经的青春怀有情愫,但是看到战友给我网上留言,却发现其实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整体情感。有位年青作家说过,青春的一切,哪怕是疼痛,都是好的,多年后回忆起来会好好珍惜。庆幸的是我路过这段青春的时候没有漠视地走过,而是俯下身去倾听与慰籍。
时光荏苒。2012年早春,我再次回到部队。一路顺着燕山山脉蜿蜒,穿过层叠山峦,走进她的怀抱,花枝正烂漫。三十年前尘如梦,不禁兴起诗句:调头去时风吹黑发,回首已是雪染白头。我用文字和图片呈现新的视角品味,怆然写下《相约核桃树下》。哲人说游记崇尚心灵自由和独有印象,而我更多是寻找感动的瞬间,按下快门,亦或将属于自己的风景开悟落笔。数年间,如数发表的《静静走过海德堡》《香格里拉,天堂里的初相见》《梦中的彩云之南》《老街•故乡•大海》等,竟是如此写成。记得那年复活节与女儿漫步法兰莱茵河边,小提琴曲《回忆》(Souvenir),如歌如吟,就像异乡的我的曲折心曲,思念中的亲人友人悄悄走近,促我完成《我在地球另一边》的构思和遐想。
《诗经》:“日归日归,岁亦莫止”,给予游子乡土意识的命题,也约定我回望的走向。然而南京,注定是我久居的家园,也是寻找辨别留在这里的根性、听到方言心无隔膜的地方。尽管她像我中年时盛装上的饰带,点缀我,又不属于我。在这里,我度过人生最艰难的时光。我牵着蹒跚学步的女儿走过南钢矿区,路边小树晃动的影儿,就像她成长的隐喻和我殷殷的期待;我带着女儿往返江北上下班,严寒酷暑,风雨无阻。车窗外四季风景倏然叠过,车内的我心无旁骛。依偎屈就摇晃的小马扎上,教会她一首首唐诗、儿歌,亦或完成一本本图画、作业。她手中的彩笔就像涂抹她脸上的点红,带给我满满地喜悦。五年的时间啊,我俩用艰辛丈量南京至南钢遥遥六十公里长路。在这里,我也获得文字和思想的力量。《江苏舜天》《江苏国信》杂志“企苑风采”栏目编辑多年约稿,不仅锻炼提高了我的审美情趣和认识分析事物的能力,同时也带给我将工作生活之美跃然纸上的快乐和幸福。《十年转身,木已成林》《我家有女已长成》等,记录女儿学习和成长历程,以及留学德国面对困惑压力,冷静思考理性对待,以韧性和让我感动的默默坚持一步步向目标靠近。《城墙记忆》《昆曲入梦》《一曲秦淮到天明》《一曲水墨,情韵悠悠》《游轮行过,心栖何处》等,是我与南京相倚已久的契合以及深藏心中的故事。她像一首首背景音乐,伴随我几十年啜泣,柔肠百转。
年年做客在天涯,白云西望已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