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来枕上愁何状

——读毛泽东《虞美人·枕上》

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

晓来百念皆灰烬，剩有丽人影。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读到这首《虞美人·枕上》，只觉得毛泽东不再是叱诧风云的历史伟人，而是一个柔情万缕的痴情男儿。没有了硝烟战火中的凌然霸气，没有了马背诗人横扫一切的气概，有的只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万千思念。

原来，人的感情都是共通的，都会有愁肠百转的时候。此时，他不只是后人仰慕的千秋伟人，而是有情有义的凡夫俗子。

所以，我更愿意从毛泽东是平常人的角度来解读这首词。

该词写于1921年，首次正式发表在1994年12月26日的《人民日报》（此前，1983年5月22日的《解放军报》刊王瑾著文中公布了这首词，以后别的报纸书籍陆续转录，流传极广，但均有多处讹误），是毛泽东婉约词的代表作。

1920年，相扶相携的融融暖意，灯下共读的依依身影，还没有细细的品尝，毛泽东就要远行，这是多么不情愿的事！但是心中时刻装着国家民族命运的毛泽东，从来都不是属于自己和家人的。个人的儿女情长和人生目标的苦苦求索相比，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但是，他又不得不离开。

深浓的爱恋淤积于心，词人的情感喷薄而出，写下了这首凝结他万千愁绪的思念之作。

“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开首不凡，只觉得，愁思无限，直逼我们而来。“枕上”说明他躺在床上，被思念苦苦煎熬，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堆”字似有千钧之力，压在词人的心上，它言“愁”之多、之广、之重。“江海翻波浪”的比喻，使这“愁”铺天盖地，浪卷翻滚，汹涌澎湃。我读到这两句时，只觉得周身都被漫天漫地的愁绪紧紧包围着，俯首低眉间，都是挥不去的愁，不能呼吸，不能动作，甚至连敲打键盘的手似乎也不能动弹了。佩服毛泽东用词的高妙。他用高度概括的语言，化抽象为具象，使不可触摸的缕缕愁绪，具体可感。

毛泽东热爱中华文化，有着深厚的古文学功底，尤其喜爱古诗词。从开头这两句中，可以看出，他是受着古代文人诗词影响的。以水喻愁，古人早已有之。欧阳修的“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秦观的“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都是以水喻愁，写出了无限的愁思。显然，《虞美人》中以江海喻愁情，是深受古典诗词影响，但在写愁的深度和广度上又略胜古人一筹。

愁思深似海，情爱阔如江啊！无边无际，深不可测。

不是因为寂寞才想她，而是因为想她而愁苦啊！

有了开头这两句，下面的“数寒星”和“抛眼泪”都有了足够的理由。

漫漫长夜，是最难挨的时候，没有了丽人的陪伴，没有了丽人的温柔絮语，没有了相拥的温暖，天总是难亮。一个“总”字，说明夜很长，苦苦煎熬中，还是没有天亮，同时也表明他和丽人已分别好久，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寂寞难耐，只得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衣服，细数寒星。“披衣起坐数寒星”三个动作，是词人寂寞难耐的真实写照。丽人的影子填满了心房，哪还有心思去做事呢？于是，只得寂寞的数着寒星。天宇是浩渺无际的，星星是数不尽的，那一颗颗闪烁的星星，不就像丽人的眼眸，不就是丽人的身影吗？

读着这几句，只觉得眼前有一个寂寞多情的男子，正坐在床上，仰望着暗夜星空，惆怅复惆怅，眼角眉梢，都是她，都是她。

思念没有理由，只是因为有情有爱。无论凡人，还是伟人，都逃不掉相思的劫。

下片是上片内容的深化。数着星星，夜里不知迷糊了多会，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可是醒来后，万念俱灰，星星不见了，满心满脑的都是丽人的影子。可见，思念是多么的深切啊！丽人啊，你就是我心中闪烁的星子啊。这时，大地无语，天空无语，只有一钩残月斜挂，慢慢西沉。一切景语皆情语，“残月”这个意象用得好。柳永在《雨霖铃》里用“杨柳岸，晓风残月”，描绘了一个凄清的意境，突出了词人寂寞伤感的心情。《虞美人》里的残月，也是词人孤独愁思的外化。面对一钩残月，词人泪流满面。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抛眼泪”三个字，强化了思念的愁苦。

可见，词人想念妻子是多么的深切！

毛泽东一生有过四次婚姻。杨开慧和他的结合，是建立在有共同理想和人生追求基础上的，从众多的史料记载中，我认为，杨开慧是他的最爱。杨开慧聪颖贤淑，果敢刚毅，既有大家闺秀的内敛，也有革命者的坚强。毛泽东和杨开慧既是志同道合的亲密伴侣，也是心心相印的革命战友。所以，1930年11月，当毛泽东得知爱妻被杀害的时候，痛哭着说：“开慧之死，百身莫赎”。

她是他心口的一颗朱砂痣，抹不去。她的离去，是他永远的痛。

据杨开慧的中学好友李淑一回忆说，毛泽东曾把这首寄托他无限思念的词作《虞美人•枕上》赠给杨开慧，杨开慧爱不释手，并毫无保留的念给李淑一听。可见，这首词，是怎样深深的触动了杨开慧的心。毛泽东几易词稿，1973年冬，他又将多次修改的这首词，特意交给他的保健护士长吴旭君用毛笔抄清。

这是一块铭刻在毛泽东心灵深处挚爱杨开慧的词牌。它是属于杨开慧的，后来的贺子珍和江青，永远也取代不了。

所以，这首词，景中融入的情是真实感人的。因为离别而愁思满怀，因为相思，眼前的景物也有了足够的分量。在毛泽东众多的词作中，这首是单独写愁情的，没有了战争的硝烟，没有了傲视一切的阔大胸怀，只有无边无比的愁思。

因为，她在他的心里，就如天上——，那耀眼的星星。

2009.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