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和父母吵架,我一气之下摔门而出,一头闯进无边无际的夜色里。夜色无声无息地吞噬我,老屋的那一星灯火在我的背后,逐渐变成萤火虫的微光。我毫无目的地游荡,在闭上眼睛也不会走错的田埂上。脚步悠闲,但还是惊跳草丛里隐居的不知名的小虫和青蛙,青蛙扑通入水,还有萤火虫忽左忽右地尾随我。怨怼在胸腔里郁结,年少的心总缠绕几许叛逆和自以为是。夜风翻过一丘一丘的早稻田,和我相握相拥,悄无声息地抚平我沸腾的思绪。在偌大的田野之上,没有什么能够长久地不安和闹腾。很快,蛙鸣渐渐退潮,萤火渐渐变暗。我离老屋越来越远,离温暖越来越远。身体有点微寒,我搓了搓手,搓起一点暖意,搓碎一手的夜色。
不知道走了多远多久,心头的怨气也在游荡里消失殆尽,开始有点懊悔一时的意气用事。可一点也没想过往回走,继续向前。这个时候,我已经走过田野,抵达了山坡之下。山坡之上,是另外一座村庄,居住着我们无数的先人。换作平时,我断然是不敢在夜晚接近这个地方。尽管心头有点发毛,但还是没打算转向和停止前行的脚步。偶尔一声奇异的鸟鸣从坡上传来,不寒而栗。循声望去,除了无边的夜色,之后还是夜色。除了偶尔害怕的声音,坡上总有那么一点火光在我孤独的眼睛里闪现。那火光一会在坡左,一会在坡右。我哼起歌来壮胆。歌声在寂静的夜里,被夜色拉得很远很远。歌声如波,覆盖我身前身后的地域,建立起我勇敢的内心王朝。
走得久了走得远了,还是没有一丝的睡意和疲惫,但有些饥肠辘辘。山坡之下,是村庄的大片菜园。我侧身进入一家菜园,似乎是隔壁孙二毛家的,伸手摘下一根长长的黄瓜,用衣裳使劲擦了擦,放进嘴里,大快朵颐。清凉的黄瓜入肚,精神为之一振。我全然忘记了先前出走的不快,静静地坐在菜园子里,仰望天穹。月上中天,月华如水,星星寂寥。银河还是那么清晰,它真的无情地阻隔了牛郎和织女吗?喜鹊在哪里呢?此时,它们也都进入梦乡了吧?而我这个出走者,精神焕发,在深邃的夜里,仰望星空,宛若失群的一只孤鸟。浓郁的伤感还是不可抑制地袭上心头,为自己的形只影单,为自己的茕茕孑立。想起家的温暖,想起家的安宁,一行清泪挂两腮。
继续走,无目的地走,在越过池塘的时候,我看见一只未归的鸭子在瓜棚下静止如石,难道它不想念它那些一起嬉戏的伙伴吗?我听见一些不安分的鱼不时越出水面,落下时发出泼刺泼刺声。我闻到稻花一层胜过一层的馨香,那么清新和浓郁。在一路上,我也遭遇过一条菜花蛇,蛇并不大,不知道它是不是出走者,它比我更惊皇失措,一头钻进稻田,疾驰而去。夜越发静谧了,没有谁再和我一起打发这似乎无边的时光?我感到有几分失落,只有我是这个村庄的不眠者,只有我还贴在大地的心脏上,谛听最后的声响。我是乡村今夜唯一的知己,守夜,为大地上熟睡的植物和生灵。
转着转着,我又回到了家门前。父母亲显然已经入梦,我不想就这么敲门回去,小小的自尊在夜色里无边无际地放大。我徘徊了一阵,又毅然离开。在经过孙传宣堂舅的梨树时,我猴子一样爬了上去,坐在树枝上,选了几个硕大的鹅梨,吃得满口生津。其间,我也被惊吓了几回,堂舅舅家的那条老得掉毛了的大黄狗,突然朝我这边狂吠,我还以为我被它发现了,正想跳下去逃跑,可它又没叫了。老黄狗也许发现了前方的影影绰绰异常,出于警惕叫了几声,但没确定有贼,就没有上前来。毕竟,夜已经这么深了。
吃了梨,并没有给我更多的体力,没有了继续游走的心思,睡意渐浓。村庄这么大,还是只有家能容纳得下我,越发怀想家的好。可我打断自己回家的心思,走向村子里的仓库房。仓库房已经破落不堪,里面有稻草垛我。爬进草垛,一会被深深的睡眠携进梦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我来不及怕掉身上的草屑,赶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