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次明朗的航行(代序)
人生好像一只船,世界好像大海。人自身好像是驾船的舵手,历史的倾斜与时代的选择好像时而变化着走向的水流与或大或小的风。
人生又像是一条水流,历史就像是融合了许多许多水流的大江。你无法离开大江,但你又发现大江里布满了礁石,江上或有狂风,江水流着流着会出现急剧的转弯、急剧的下降和攀升,以及歧路和迷宫。
人生又像是一条长路,也许在它快要结束的时候你又发现它其实是那么短。你莫知就里地被抛在了路上。你不可能停下来。于是你蹒跚地走着,你渴望走上坦途,走上峰巅,走进乐园,走进快乐、成功、幸福或者至少是平安的驿站直到理想的家园。然而,你也许终其一生没有得到一天心安。
人与人的命运是怎样的不同啊!这里所说的命运,既包括主观条件即你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的一切特点一切认识和态度,也包含生存环境,即你所处的时间与空间的坐标,你的有时是无可避免有时则十分偶然的际遇。正像俗话所说的那样,人的能力有大小,人的遭际有偶然即凭运气的可能,人的地位有高低,人的财富有贫富,人的寿命有长短,人的体格有强弱,人的社会环境与自然环境有优劣、美丑、公正与极不公正之分。人比人气死人,人比人该有多少不平、多少愤懑、多少怨毒和痛苦!
痛苦也罢,怨毒也罢,只要还活着,谁不希望自己的命运能更好些,更更好些呢?谁不愿意知道并且实行自己对自己命运的积极影响乃至把命运之舵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呢?
有时你又觉得人生像是一个摸彩的游戏,别人常常是幸运者,他们摸到了天生超常的禀赋与资质、优越的家庭背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以及来自四面八方的援助之手,而你摸到的可能只是才质平庸或怀才不遇、零起点、误解、冤屈和来自四面八方的嫉妒、打击乃至于阴谋和陷害。
作为一个年近七旬的写过点文字也见过点世面的正在老去的人,我能给你们一点忠告、一点经验、一点建议吗?
也许谈不到什么经验和忠告,但我至少可以抱一点希望、一点意愿,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能生活得明朗一些。明朗,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成就有大小,际遇有顺逆,但能不能生活得更坦然、更清爽、更光明、更健康也更快乐一点?只要一点。
作为写过小说也写过诗的人,我知道各种对于愤怒、忧愁、痛苦、矛盾、疯狂乃至自毁自弃自戕自尽的宣扬与赞美。我熟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愤怒出诗人”“知识分子的使命是批判”“智慧的痛苦”“痛苦使人升华”“我以我血荐轩辕”“生老病死”“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以及“文章憎命达”“从来才命两相妨”之类的名言。我无意提倡乃至教授廉价的近于白痴式的奉命快乐。我所说的快乐、健康、坦然、清爽与光明,不是简单地做到如老子所说的“复归于婴儿”,而是另一种超越,另一种飞跃,另一种人生境界:是承担一切忧患与痛苦之后的清明;是历尽至少是遭遇一切坎坷和艰险的踏实;是不仅仅能够咀嚼而且能够消化的对于一切人生苦难的承受与面对一切人生困厄的自信;是把一切责任一切使命一切批判和奋斗视为日常生活的平常平淡平凡;是九死而未悔、百折而不挠的视险如归,赴难如归,水里火里如履平地;是背得起十字架也放得下自怨自艾自恋自怜的怪圈的大气;是不单单拥有智慧的煎熬和困惑的痛苦,而且拥有智慧的澄澈与分明的欢喜,从而是更包容更深了一层的智慧;是大雅若俗大洋若土大不凡如常人,从而与一切浮躁,与一切大言哄哄乃至欺世盗名,与一切神经兮兮的自私、小气的装腔作势远离开来。
驾驶着你的人生之船,做一次明朗的航行吧。
驾驶着你的人生之船,使你的航行更加明朗一些吧。
让智慧和光明,让光明的智慧与智慧的光明永远陪伴着人的生活吧。
永远与智慧和光明为伍,永远与愚昧和阴暗脱离,这是可能的吗?
这就是本书所要讨论的。
王蒙
2002年8月于北戴河
生存与学习
“生命如屋”
编辑小姐要我写一本类似人生感悟的书,我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对于我来说,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那构成了我人生的主要内容的活动是什么?
当然,谈人生首先要谈人的维持生存,一切为维持生存而做的劳动、工作、奋斗都是正当的,是不应该回避和无视的。相反,一个人从来不为生存而操心操劳,从生下来就是吃着现成饭,穿着现成衣,住着现成房,然后吃饱了喝足了为人生的终极意义而发表高论--这样的高论恐怕是靠不住的,至少是极特殊的没有多少普遍意义的。因为他或她的这种生活方式是不那么自然的,它没有代表性,没有或较少有参考价值。他可能成为天才,成为一代宗师,成为怪异,成为聊备一格的或一鸣惊人的风景;也可能或者说是更可能成为不可救药的空谈家,成为自大狂,成为准精神疾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