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诗坛,英雄和战争属于荷马,爱情和忧伤属于品达和萨福,玫瑰和浪漫属于彭斯,湖畔和沉思属于华尔华兹,悲情和冥想属于叶芝……到了波德莱尔的时代,留给他的还剩下什么意象?所以,不必责怪波德莱尔笔下恐怖怪诞的意象和想象,不必责怪他苦心塑造的高歌曼舞的骷髅和腐尸,更不必责怪他所描绘的忧郁腐朽的巴黎。因为所谓英雄、浪漫、爱情、玫瑰,都已经被无数诗人吟唱殆尽,无论是诗意想象还是现实关照,留给他的只有“恶之花”和“忧郁的巴黎”。|||爱伦坡、波德莱尔、陀思妥耶夫斯基被视为现代主义文学的三大先驱,三人都以冷峻阴暗的风格、敏锐深刻的观察力以及对工业文明的反思着称于世,与传统浪漫主义或现实主义作家不同,他们放弃了书写真善美,而着力于批判世间的虚假与丑恶,其中波德莱尔在审丑与审恶这一方面尤甚于爱伦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试看波德莱尔的《腐尸》一诗:|||爱人,想想我们曾经见过的东西, 在凉夏的美丽的早晨: 在小路拐弯处,一具丑恶的腐尸 在铺石子的床上横陈。|||两腿翘得很高,像个淫荡的女子, 冒着热腾腾的毒气, 显出随随便便、恬不知耻的样子, 敞开充满恶臭的肚皮。|||太阳照射着这具腐败的尸身, 好像要把它烧得熟烂, 要把自然结合在一起的养分 百倍归还伟大的自然。|||天空对着这壮丽的尸体凝望, 好像一朵开放的花苞, 臭气是那样强烈,你在草地之上, 好像被熏得快要昏倒。|||苍蝇嗡嗡地聚在腐败的肚子上, 黑压压的一大群蛆虫, 从肚子里钻出来,沿着臭皮囊, 像粘稠的脓一样流动。|||这些像潮水般汹涌起伏的蛆子, 哗啦哗啦地乱撞乱爬, 好像这个被微风吹得膨胀的身体, 还在度着繁殖的生涯。|||这个世界奏出一种奇怪的音乐, 像水在流,像风在鸣响, 又像簸谷者作出有节奏的动作, 用他的簸箕簸谷一样。|||形象已经消失,只留下梦影依稀, 就像对着遗忘的画布, 一位画家单单凭着他的记忆, 慢慢描绘出一幅草图。|||躲在岩石后面、露出愤怒的眼光, 望着我们的焦急的狗, 它在等待机会,要从尸骸的身上, 再攫取一块剩下的肉。|||可是将来,你也要像这臭货一样, 像这令人恐怖的腐尸, 我的眼睛的明星,我的心性的太阳, 你、我的激情,我的天使!|||是的!优美之女王,你也难以避免, 在领过临终圣事之后, 当你前去那野草繁花之下长眠, 在白骨之间归于腐朽。|||那时,我的美人,请你告诉它们, 那些吻你吃你的蛆子, 旧爱虽已分解,可是,我已保存, 爱的形姿和爱的神髓!|||读惯了彭斯或华尔华兹诗歌的读者自然不能接受这样的意象和诗境。如此不遗余力地去描绘一具腐尸,又如此不耐其烦地将这具腐尸肢解得如此彻底,波德莱尔真可当得“审丑诗派”第一人,中国诗人闻一多的《死水》明显受到他的直接影响。读此诗总让我想起佛教的一句偈语:“当思美人,内藏脓血。百年之后,化为枯骨”,有种豁然顿悟的大欢喜和大悲哀。生世如此,不如早化枯骨,正如庄子笔下的骷髅,宁愿暴尸野外也不愿在人间南面为王。|||但波德莱尔与庄子不同,他不是看透了世间万事的超脱者,而是混迹于华丽而腐朽的巴黎、美艳而罪恶的花中,他享受“舞蛇”一样的美人,痛饮毒药般的美酒,迷失在纸醉金迷的巴黎,从不拒绝这些诱惑,而正是这些诱惑刺激了他诗人的感官,刺激他写出丑恶之美、丑恶之真。他的每首诗都给人一种感觉,他是在纸醉金迷、风流放荡之后,酒醒人散时创作了这首诗。而同样是酒醒人散,中国诗人冯延嗣则这样描写:“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古往今来,冯延嗣们已经留下了太多这样的诗歌,而波德莱尔则在审美之外,打开了审丑的新世界。在这个新世界中,腐尸躺在大街上笑傲巴黎,骷髅在舞会上颠倒众生,“血泉”成为爱情的饮料……这些意象都令我想起八大山人笔下翻白眼的蛤蟆,桀骜不驯的乌鸦,狂傲不羁的鱼……作为文明社会丑恶现实的亲历者,他们拒绝华丽描写,拒绝优美意象,他们看到的与感受到的只有无处不在的丑与恶,于是,他们的笔下,也只有无处不在的丑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