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柜里有一个塑料皮日记本,年代已经很久远。我之所以至今珍藏,是因为那上面有我的已故美术老师的特别签名。老师的名字签在一幅未完成的人像漫画下面,是用野菜的绿的汁液写上去的,说起来,还有一段沉甸甸的故事。|||时光倒流三十年,我还是个刚刚踏进中学校门的学生。那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动荡的年月。|||一天,高中部的大同学通知我,带着本子去校阅览室。盲从的年代不容思索,我带着本子准时到场。往日读书看报的阅览室,被沉闷的阴霾笼罩着。室内四壁糊满了名字倒写的大字标语以及打了红叉的老师的名字;中间原本用来阅读的案子拼在一起,校内十几位老教师挨着案板低头弯腰并排而立。很快,我明白了自己的任务:画在座的教师的漫画像,以备在日后的“斗争”中予以丑化。同去的大多是高中部的同学,我是唯一的初中生。大概因为我参加课余美术组的缘故才被选中。我们每人分配到一个老师,而我,恰恰分到的是我的美术老师!曾经手把手教我画过铅笔素描,教我头一次拿起毛笔画水墨画的老师,是地区有名气的画界高手,他的写意牡丹获得过省级大奖。就是这样一位德高望重含辛茹苦从教数十年的老教师,却要被自己的弟子用画笔肆意丑化,而这个弟子正是从他那里学得了丑化他的技艺!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我的心在隐隐作疼。|||阅览室里的空气仿佛已经凝固,相互之间似乎已经听到了喘息声。我的老师表情木然临窗而立。高高大大的身躯微微前倾,低着头,花白的头发在阴暗的光影里闪光;偶尔他用眼睛的余光偷觑我一眼,还没等我读懂其中的含义他已然垂下头去。我的心里一阵悲凉。……于是,我画了那满头的花白的头发,又实事求是的画了那张我熟悉的长脸庞的轮廓。但是,却无论如何无法画五官了。不谙世事的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界定美与丑!在思想高压的氛围中,幼稚纯真的画笔,只能在我的老师的面部留下一片空白……结果可想而知——我没能通过审查关,自然而然也就被“请”出了红画笔漫画组。|||又一个火烤般闷热的中午,被批斗的老师们在操场上清除杂草。美术老师见四下没人,瞅准机会和专管往校外运杂草的我说话,他问起了那天的画。不远处有看守在监视,我不敢多说话,模仿电影里的地下党接头动作,急匆匆快速掏出那个笔记本递过去。想不到的是,老师看了十分满意。他久日不见笑纹的脸上闪过一道阳光般的明朗,老人家迅速从草堆里翻拣出一棵野菜,掌心里揉几揉,在“画像”下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邹伯衡”三个大字。还小声叮嘱我,啥时也不能放下手中的画笔!……后来,他老人家就被遣返回家;再后来,我就惊悉他含冤病逝的噩耗!——生命竟是如此脆弱!然而,人生无常而情意千秋,我的恩师的慈祥的面容和谆谆教诲已经深深铭刻在我的脑海里……|||有着草色签名的“画像”被我保存下来,尽管画像面部空白,尽管草色签名已经变得模糊,我却永远能够从上面看到我的邹老师的音容笑貌。那草绿色的签名说来寒碜,我却总觉得其中有着难以言传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