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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最美丽的词·宋词欣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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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文正文

【中国最美丽的词·宋词欣赏1】

   标签:娱乐2012-07-18 03:19 星期三

  


  目录
  序
  杨柳枝/敦煌曲子词
  菩萨蛮/敦煌曲子词
  菩萨蛮/李白
  花非花/白居易
  闲中好/段成式
  更漏子/温庭筠
  梦江南/皇甫松
  思帝乡/韦庄
  酒泉子/司空图
  一叶落/李存勖
  生查子/牛希济
  南乡子/欧阳炯
  玉楼春/孟昶
  乌夜啼/李煜
  虞美人/李煜
  长相思/林逋
  渔家傲/范仲淹
  玉楼春/宋祁
  蝶恋花/柳永
  天仙子/张先
  浣溪沙/晏殊
  临江仙/晏几道
  菩萨蛮/魏夫人
  定风波/苏轼
  虞美人/舒蜜
  鹧鸪天/黄庭坚
  踏莎行/秦观
  半死桐/贺铸
  苏幕遮/周邦彦
  临江仙/晁冲之
  西江月/朱敦儒
  鹧鸪天/周紫芝
  一剪梅/李清照
  临江仙/陈与义
  点绛唇/朱翌
  长相思/康与之
  减字木兰花/朱淑真
  生查子/陆游妾
  卜算子/严蕊
  破阵子/辛弃疾
  鹧鸪天/姜夔
  玉楼春/刘克庄
  清平乐/周晋
  南乡子/潘枋
  摸鱼儿/元好问
  南乡一剪梅/虞集
  踏莎行/徐灿
  蝶恋花/张倩倩
  梦江南/柳如是
  卜算子/夏完淳
  桂殿秋/朱彝尊
  凤凰台上忆吹箫/贺双卿
  浣溪纱/吴藻
  卜算子/蒋春霖
  浣溪沙/王国维
  
  
  导语
   本书作者苏曼姝师出名门,修习宋词多年。在本书中,她以独特的感性和优美的文笔,再现了中国古代最美丽的词,包括美丽的语言以及词人们缠绵悱恻的情感,悲欢离合的故事。
   这些读词体悟曾陆续在新浪博客连载,引起了读者们的广泛共鸣,并被誉为“最美丽的词评”,3个月内博客点击量超过30万。
  
  前言
   已经记不清最初接触诗歌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是小时候背着骆宾王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拔清波”之时。
   小学的时候,我所接触的最全面、最高深的一本古诗词类的书籍,是王力先生的《诗词格律》,它是我在父母的书柜中发现的。就是这本书,伴随我度过了儿时的岁月,我也曾学着上面的平仄格律,填自己的诗词。现在看来,那些句子甚是幼稚可笑,但它终究是自己做过的事,像一个醒来的清梦,虽知它空幻,但不免留恋。
   偶尔一次,写了一句“寻得明月好渡江”,以为佳。后来读晁冲之的《临江仙》,发现其中的“月明好渡江湖”,和自己的句子十分相似。莫非是自己前生看过这诗句,饮了孟婆汤却仍未忘却,今生才填出这样的诗词?
   但不管怎么说,我对诗词的喜好是与日俱增了,至今还保留着当年工工整整誊抄的诗词,厚厚的一本,每当翻起,不免感叹当年的那分痴恋。
   再后来,我拥有了更多的书,也看了更多的书,尤其是许多学界大师编订的各式各样的《唐诗鉴赏辞典》、《宋词鉴赏辞典》。大师的学识固然令人钦佩,但这一类的鉴赏文字已经太多太多,几乎形成了八股文的套路,千篇一律,千人一面,严肃地解说着,让人看之不爱。就像一些美丽的山水,美则美,但终究不是我的。我者,需有我的气息。我的理解,方才生动。
   况且,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而一千个人,也应该有一千种唐诗宋词的解法,一代人也应有一代人的解法。诗词鉴赏的大众化、现代化,是一个值得探索,并应该探索的问题。
   我不敢言、也拒绝说自己如何懂古典诗词,至多不过是个爱好者罢了,只不过是做偶尔的尝试,像一些泥泞而歪斜的足迹。爱看者自来,不爱者自去,我只是走我的路,算是自己的一点勉励,一些探求,一些尝试,且舞且歌,自弄自影。
   但写文,实在是一件辛苦而寂寞的事。握起笔,如入茫茫沙场,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只有自己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又如入莽莽杀场,四周、背后空落落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与文字为敌,挑刺、挥舞、转身、再刺,这是一种讲究技巧的艺术,稍不留神,即死于其下,拙劣无比。
   但逢着那些优雅的诗句,就如同碰到那些眉目澈净的僧人,即使有些许苦楚,也甘苦自适,心若沉水了。
   人言唐诗如日,宋词如月;唐诗如山,宋词如水;唐诗如雨前龙井,宋词如陈年女儿红,千年的繁华旖旎、胭脂粉泪,熏染了这一纸红笺。宋词如烟,如絮,如月,如钩,氤氲中有红袖佳人、五陵少年、侠骨柔肠。像从小巷中袅袅而来的佳人,明丽如花,眉山烟锁,若蹙若颦。
   当临风捧卷,当对月读诗,即使无乐无声,我亦欣然,斯时若洗,肝胆皆清,心肠如雪。
   捧读这一纸红笺,它们静止,而我流动。千年之后,仍有人捧读它们,但那再翻开它们的将是何人?
   如同寂寞的庭院里那一树的梨花,花瓣飘落,韶华流逝,唯有那合抱的树干仍在,虬结苍劲,绿叶婆娑。
   而我,不过是在树下曾经触摸它们的那双手。
  


  
  浣溪沙 王国维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罄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陆小凤说,西门吹雪至少有一点是别人学不像的,不是他的剑,是他的寂寞。远山上冰雪般寒冷的寂寞,冬夜里流星般孤独的寂寞。
  
    这是棋无对手,高处不胜寒的高手的寂寞。
  
    静安先生也有一点是别人学不会的,不是他的才学,而是他的悲悯。是割肉饲鹰,大爱无言的悲悯,是佛祖历览红尘,怜悯众生而流下的那一滴眼泪。
  
    这是哲人的大悲悯。
  
    大悲悯与小悲悯不同,小悲悯只悲悯好人或坏人的不幸,是怜悯或同情,而大悲悯则悲悯所有人的一切种种,是怜悯或同情所涵盖不了的。
  
    静安先生的才学自不必说,少年时代就被称为“海宁四大才子”。海宁是中国文化积淀较高的地方,出产才子的频率和质量都很高。远的唐代诗人顾况、宋代女词人朱淑真、清代诗人查慎行,近的徐志摩、金庸先生,都算是静安先生的同乡。静安先生后来在文学、美学、史学、哲学、古文字、考古学等各方面皆成就卓著,与家乡浓厚的文化背景脱不开关系。说到中国近现代的学术,就不能不说王国维,开近代学术之先风。
  
    且不谈先生的才之高,我们来看静安先生的这一滴泪吧。
  
    夕阳西下,落日镕金,鸟飞不到的微茫苍山之中,传来一两声清寂的罄响,山寺上方的云仿佛也因为听到这罄声而静止了,一动不动。山是极高的山,连飞鸟的翅膀都难以抵达,让人想起了“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百尺危楼的高寒,想起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空寂。山寺一角的铎铃,掩映在苍茫的山色中,消融在落日的余晖里——这是寂寞的颜色。上方高而远的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只有似乎被罄声牵引而在埋首静思的晴云。这是一派空寂的境界,不一定是实景,它暗喻着人生的孤寂境界。在夜阑独处,万籁俱寂的某夜,在霁雪初晴,天地澄净的某刻,是否也有同样的心境在你我的心头暗暗滋生?
  
    在这千山之上,有位老僧,或者是静安先生自己,曾经入定佛前,一心想着超脱作为尘世之人的痛苦,摆脱尘世的纷扰。他或者以为他摆脱了吧,某一天,怀着一颗沉寂的心冷眼再看这万丈红尘的悲欢离合、生死苦痛,突然明了,自己在这里悲悯世人的痴愚、妄念,其实自己也仍是这红尘中的一员,悲悯他人,亦是悲悯自己。
  
    尝记得《红楼梦》中,妙玉喜欢“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一句,给宝玉祝寿的帖子上就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自称自己是“槛外人”。但孤标傲世的妙玉却最终落得个被盗贼所劫,不知所终的悲惨结局,真的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了。自以为是“槛外人”,确未曾想过其实仍在“槛内”。说出世何尝就是那么容易,说“空”,何曾就是真的“空”了呢?“众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我笑世人之时,可曾想到,世人就是自己呢?
  
    在近现代文人中,静安先生与鲁迅先生,是我最推崇与最尊敬的两位先生。窃以为,两位先生之所以为我所尊敬,是因为两位先生对人生的认识以及反躬自省的程度都达到了相当的境界,静安先生的“可怜身是眼中人”,与鲁迅先生的“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皆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明白人生的无望与虚妄。
  
    小时候曾订阅一份小学生的阅读报纸,上面登载过一个情节简单的故事。一个小牧童在路边放牛,一行人路过,问他,你为什么放牛呢。木桶回答说,为了将来买牛。行人又问,那你为什么要买牛呢。牧童说,要挣钱买砖盖房子。行人再问,为什么要盖房子呢。牧童说,盖了房子好娶老婆。行人还问,为什么要娶老婆呢。牧童说,娶了老婆,让她给我生个娃。行人最后问,那为什么要生个娃呢。牧童说,生了娃让他给我放牛。
  
    有人以为这真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取笑牧童的毫无追求,但你真能逃过似牧童所说的这些人生循环?命运是一口深井,再大胆的跳跃,我们仍是井底的那只青蛙。这个故事留给我的记忆过于深刻,多年以来未曾忘却,历经世事之后,更觉得不知是哪位编辑一个不小心,竟将如此深奥的一个故事登载在了小学生的报纸上,让我得见人生的真谛。
  
    对于个人,本无须论前程,有生即有死,有开始就有结束,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指向寂灭。对于这一点,静安先生也是明白的。但就像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一样,即使聪慧如静安先生,也逃脱不了人生的既定循环和种种纷扰。先生有大悲悯,悲悯世人的种种痛苦、种种自扰、种种痴愚,更悲悯自己和众人一样,也跳不出这个循环。对于先生后来投湖自杀,究其因由,后人有各种猜测,或云殉清,或与逼债,如是种种。窃以为,凡人自杀,皆有一个历史成因和一个导火索,鉴于静安先生对人生有着如此透彻而痛苦的认识,这未尝不是历史成因之一。而对于先生来说,面对人世的纷扰,自杀未尝不是一种彻底的解脱。一泓湖水,将自己彻底洗净,从此无根无念,重归寂灭。
  
    对于人生的既定循环和结局,当我明了之后,未尝没有觉得痛苦和失望。但仅仅明白自己也是那眼中应悲悯之人,除了愈加痛苦之外,又有何用?当看到一则著名的禅宗故事,青源惟信禅师云:“老僧三十年前来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此时才生顿悟,其实人生的至高境界,不是希望或者绝望,而是生了希望,又知绝望之后,再生新的希望,此时所生的希望,相比先前的希望和绝望而言,是更进了一层,即是孔子所说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即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生命交到你我手中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讨论和争辩的事实,上帝既然已经写好了它的结局,那么且让我们好好经营这个我们可以左右的过程。
  
  


  
  临江仙 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暮春时节了,刚刚下过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他又一次从睡梦中醒来。这是第几次醉酒了,他也记得不是太清晰。其实他也并非一个嗜酒之人,但他的记忆太好,尤其是关于一些往事的记忆。太好的记忆,对他这样一个人来说,是一种不幸。
  
    他,有一个声名煊赫的父亲。他的父亲叫晏殊,仁宗时的宰相,但他知道他父亲最传在人口的并不是他的官名,而是他偶作的小词。几天前,他还听到有人在唱着他父亲的小词,“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有些像他的父亲,他也写了许多小词,但写的最多是给她们的。他在词里呼唤着那些他平日里不能再唤的名字,“小莲”、“小鸿”、“小苹”、“小云”。但是任凭他怎样呼唤,她们都不会再低眉浅笑着答应他了。
  
    他是晏殊的第七个儿子,与其父晏殊齐名,并称为“二晏”,被认为是直追李璟、李煜父子。在词风上,深受其父的影响,而在性格和命运上,小晏被视为词中之“贾宝玉”。其一,是因为晏几道和贾宝玉一样,是含着金汤匙诞生的。其父晏殊官居显要,至仁宗朝时更是官至宰相。其二,晏几道与贾宝玉一样经历了早年富贵而中晚年困顿的生活,在晏殊辞世后,家道也逐渐没落。其三,晏几道与贾宝玉一样,“不肯一作新进士语”,也无意于官场仕进,终身“陆沉于下位”。其四,也是十分有趣的一点,晏几道和贾宝玉具有一样的“痴病”。他一生虽家道中落,但最令他念念不忘的,就是他的朋友沈廉叔和陈君龙家里被称“莲、鸿、蘋、云”的几位歌妓了。
  
    酒是一种很好的东西,至少可以让词人暂时忘记那时候怎样在沈廉叔、陈君龙家里和她们春风一遇,鼓瑟调筝,推杯把盏。“欲将沈醉换悲凉”,醉了,便好像真的忘了,心暂时也不会那么痛。
  
    但酒总是有醒的时候,梦总是有碎的时候,扶头酒醒,但见帘幕低垂,有风轻轻吹动。帘外影影绰绰地有一座楼台锁着,突然他听见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他记得那个时候他就是在那里,和她们欢笑着,燕语着,仿佛时间永远不会逝去。“楼台高锁”未必是真“锁”,可以理解为真“锁”,但更韵含着往事尘封,欢愉难再的意味。楼是同样的楼,但楼中人已去,“锁”与“不锁”对于词人而言,楼都是空的、锁的。
  
    有些悲伤,真是避无可避。“去年”,也许是更早的时候,亦是暮春时节,词人曾立于庭中,霏霏细雨里,片片落英拂过他的肩头,呢喃的双燕掠过他的头顶。那时候的他,显得同样孤独和忧伤。连燕子都是成双的,而他却和孤独,静静地站在一起。微雨、落花、双燕、孤独和他,仿佛一幅静止的画。他记起了他刚刚做的那个梦,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天真浪漫的“小苹”,穿着绣着双心图案的薄罗轻衫,对着他羞涩一笑。他听懂了她的琵琶声里要说的话。和她分手时照着她归路的皎洁的月亮还在,那个时候的她就像一朵彩云冉冉归去了。没有想到一别,是那样的容易。
  
    词中最精彩是“落花”、“微雨”二句,但其实这两句并非晏几道原创,本是出自唐五代翁宏的《春残》一诗,被他用在词中,加上前后词句的烘托,显得意境蕴藉,情意悠长。以“彩云”喻佳人,晏几道也不是第一个,李煜亦有《南歌子》词云“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写出佳人的仪态之美。但小山词中更表达着一种“霁月难逢,彩云易散”的意味,但见云归去,不见云飞来,“别时容易见再难”。
  
    人人皆言,说小晏情长,拿他与纳兰性德的相比认为两人同为宰相之子,同喜填词,同样情深,但个人以为,两者是有显著差别的。纳兰性德怀念是曾与他挑灯补衣,赌棋泼茶,朝夕相处的妻子,而晏几道怀念的是酒筵歌席上遇到的情意相投的佳人,并非说小晏对她们无情,或者虚情假意,只是两者的情意有别。纳兰性德对逝去妻子的怀念更在于一针一线、一事一物的旧日夫妻生活的怀念,是“谁复挑灯夜补衣”的情忏;而小晏对那些歌妓们则更重于一笑一颦、一曲一琴的体貌才艺的由衷赞赏,是“人面不知何处去”的追念,与骨中骨,肉中肉的夫妻情意不同。并且就小晏而言,别离了那些在朋友家中碰到的歌妓,他的一生不可能没有再遇到更为貌美,更有才艺的歌妓,之所以如此怀想她们,是因为那个时候是他晏几道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家世正隆,青春正在,佳人佐酒,好友在侧,赌酒猜枚,击节按拍,无不自在。据晏几道《小山词自序》中云,那时晏几道每作一词,则“即以草授诸儿”,供她们弹唱,词人与朋友则“持酒听之,为一笑乐而已”,当时的欢悦可见一斑。
  
    但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终究逝去了,只可怀想,不可重温。晏几道和李煜相同,都是生活在过去的人,对昔日那段最美好的岁月由衷怀想,并且用今后的大半时光追忆着那时的人物。对他们而言,幸福只在过去,于是他们也留在了过去。
  
    现在,沈廉叔和陈君龙,一逝一病,昔日的晏七公子也垂垂老矣,岁月流金,一去不复返。身为歌妓的她也不知流落到了哪里,不知在哪位达官贵人家里弹着琵琶,不知她是否会唱到这首我写给她的《临江仙》,记起那个昔日为她填词作曲、持酒听弹的晏七公子?
  


  张倩倩 蝶恋花
  
  
  
    丙寅寒夜与宛君话君庸作
  
  
  
    漠漠轻阴笼竹院,细雨无情,泪湿霜花面。试问寸肠何样断?残红碎绿西风片。
  
    千遍相思才夜半,又听楼前,叫过伤心雁。不恨天涯人去远,三生缘薄吹箫伴。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郑愁予的这首《错误》早年是极喜欢的,曾经把它工整地抄在自己的小本本上,然后枕着它入睡。以这首诗开头,似乎是和这首词不搭边,但列位看官稍待,且听我细细分解。
  
    倩倩,是许多女孩子的名字,朱倩倩、孙倩倩、王倩倩、苏倩倩诸如此类。倩倩,是指“美好的样子”,就是“巧笑倩兮,眉目盼兮”的美人。这首词的作者也叫倩倩,是张家的女儿,婉约的苏州吴江女子,沈宜修的表妹。
  
    沈宜修是著名曲学家沈珫的女儿,戏曲家沈璨的侄女,吴江世家叶家的媳妇,名士叶绍袁的妻子,著名“叶氏三姐妹”——叶纨纨、叶小纨和叶小鸾与诗论家叶燮的娘亲。有一个拥有这么多头衔的表姐,想必倩倩的家世也不会太弱,不然何以养出这么多才多艺、温婉聪慧的女子?
  
    她也曾手执一卷诗,在那花影下,把芳心暗猜;
  
    她也曾髻挽一段云,在那菱镜畔,怕年华虚度;
  
    天,也算遂了倩倩的愿。
  
    那一年,她,风华正茂。他,来娶她。
  
    他,原是见过的,大她三岁,她叫他表哥,是她表姐的胞弟——沈自徵。沈家是个大家族,丈夫也是个才子,曾写过《渔阳三弄》,在明代杂剧史上颇具名气,与徐文长并传,算是不差了。她开始改口叫他,“君庸”。闲暇的时候,她会填一些小词,给他:君庸,你来看。他细细地评点着,笑着露出赞赏之意。但她还是觉得不满意,还没等他抢回来,她就把它丢在火上焚了。
  
    新婚燕尔,鹣鲽情深,笑容时时浮现在她的脸上,顿生荣华。但他却常常长吁短叹,愁眉不展。她知道丈夫的心思,君庸原本就才高八斗,期待着能做出一番事业,但现在却还是白身。他想着建功立名,却也舍不得如花美眷。她也思前想后,辗转难眠。一天夜里,她终于对他说,你去吧,男儿志在四方,我等着你。
  
    他,也就真的这么轻轻松松地走了,仿佛鱼儿游入了大海。
  
    从此,她就这样等待着。
  
    等待着,远方寄来的鸿雁。
  
    等待着,他归家的马蹄声。
  
    有时候,我想象着这样一幅画面:细小的雨点,洒在歪歪斜斜的青石板路上。由远及进。细碎的马蹄声渐渐而来,惊醒了小巷迷离的深梦。紧闭的窗棂,窗内的红纱灯亮着。跳动的灯芯,仿佛灯前守候已久的人那忐忑不安的心。马蹄清脆,敲击着小巷的小小的心脏,和碧绿的小草竖起的耳朵,又橐橐地渐行渐远。仿佛一声轻叹,窗内的纱灯悄悄熄灭。小巷内的一切又恢复得那么安静,似乎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
  
    是过客,不是归人。
  
    就这样,多少个夜里,她这样等候着。在倩倩最美丽的年纪,她为他等了几世的花开花落。在漫长而无助的守候中,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她像窗下花儿一样慢慢枯萎。
  
    在天色阴沉、小雨过后的一天,落红无数,倩倩那种着翠竹的小院里的花,仿佛也在因雨落泪。倩倩觉得自己的万般柔肠,就像被西风扫落的残叶碎红一样,寸寸而断。她太孤寂了,于是夜里,她请宛君表姐(即沈宜修)过府一叙。她絮絮叨叨地向表姐,说着她对君庸的相思,君庸长,君庸短地说个不停。丈夫游宦在外,长年不归,她身边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许只有这才品俱佳的表姐才能理解她的心思。表姐不断地劝慰她说,也许,君庸明天就会回来。
  
    明天,又是明天,多少个明天了?倩倩叹息着。
  
    这时,一声凄厉的大雁的叫声,惊动了倩倩,像一只离弦的短箭,一下子击中了她脆弱的心脏。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表姐,我并不怨恨君庸离开我这么远,我想,也许是我和他前生的缘分太浅,所以今生才会有这样的分离,不能像箫史和弄玉那样一生吹箫相伴。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今生得成夫妻,是几世修来的缘分,她和他怎么能说是“三生缘薄”呢?每次读到这里,我总是发出这样的感慨。
  
    据说,原本的两个人,如果今生能有一面,也算是前世有缘才得见,不然连一面都没有。所以对于有一面之缘的人,我们也应该珍惜,前生我们许是见过。能结成一对夫妻,此生相对,那需要多少个一面之缘的累积和修行,今生才得善果?且看多少情侣因为种种原因而分手,相叹有缘无份,就知得成夫妻的缘分,是多大的造化了。
  
    得成夫妻,却今生不得相守。他是男儿,怎能困于闺闱,滞留于家,原本他的选择,没有错。她是想他、念他,却不能,也不忍把他牢牢地捆在家里。等我功成名就、飞黄腾达之日,我会回来接你,风风光光的,他也许会这样说。嗯,她只是这样轻轻地回答,心里却想着,其实我并不在意那些功名富贵,我在意的只有你。但那是你的志向,我不会拦你。
  
    这是怎样的一个困境?作为男儿,自己要求自己,社会要求自己,“成家”更要“立业”。作为女人,作为贤妻,她不能阻止他,只能支持和默默守候。沈自徵一生在外游历多年,和倩倩聚少离多,生三子一女均早夭,唯一的女儿叶小鸾还是抱养于沈宜修家中。闲暇的时候,倩倩会教小鸾读书习字,学诗作文,打发寂寞的时光。
  
    但寂寞还是过早地吮噬了倩倩的心力,三十四岁的年纪就早早去了,临走的时候,她也许反复轻念着,“不恨天涯人去远,三生缘薄吹箫伴”。“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这是曹雪芹的感叹;若说我与君庸无缘,为何今生我会嫁给他;若说我和君庸有缘,为何我们今生没能长相厮守,这是倩倩终生的感慨。
  
    终于,风尘满面,他回来了。但守在窗边的人儿却已不在,等待沈自徵的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和沉默的窗儿。功名富贵,他没有求到,却丢失了她。“年少抛人容易去”,为何当时我就是那么轻易地放了她的手?
  
    等着我回来,跟漂泊一刀两断。他说。
  
    而她,终究没能等到。
  
  司空图 酒泉子
  
  
  
    买得杏花,十载归来方始坼。假山西畔药阑东,满枝红。
  
    旋开旋落旋成空,白发多情人更惜。黄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
  
  
  
    人生像一匹洁白的马儿,你还没有看清它,它就像一阵风一样飞过了,如同《庄子•外篇•知北游第二十二》里所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究竟这匹马儿跑得有多快?佛说,“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人说“刹那芳华”,喜欢用“刹那”来形容时间的短暂,却不知“刹那”并不是最短的时间,“瞬”也不是。
  
    譬如浮游朝生夕死,那就是它的一生;譬如繁花春开秋谢,那就是它的一生。人生到底有多短,也许它就在佛的一眨眼之间。
  
    作为词人的司空图,我们是陌生的,但说到《二十四诗品》就都记得他了。司空图生逢晚唐乱世,早年非常积极地向朝廷靠拢,考取过咸通末年的进士,并本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思想,结交曾任宰相的卢携等人,也曾官至中书舍人。但在连皇帝都被起义军打得四处逃窜的现实情形下,司空图慢慢意识到朝堂腐败、皇帝昏聩,并不是适合他混的地方,于是选择了独善其身的隐逸生活。司空图隐虽隐,但并非完全不关心朝廷动态,且忠于李唐王室,对于投奔黄巢起义军、接受朱温伪职等事宜,不予接受,隐居于中条山王官谷中。据说当这位老先生七十二岁高龄时,听闻哀帝被弑,遂绝食,呕血而亡,可谓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了。
  
    如果司空图是处于北宋的治世,也许他会像苏轼、欧阳修一样,通过科举仕官,浮沉其中,空闲之余写写诗,填填词,听听曲,他留给我们的也就不只是数量如此之少的词了。然而命运就是如此捉弄人,他一生所处的皆为乱世,所谓“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存命尚且不及,更无论文章了。
  
    对于这首词,除了“旋开旋落旋成空”和“黄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两句相对出彩之外,其他语句其实极为平庸。上阕叙事,某日清晨,鬓生华发的司空图闲来无事,在庭院中信步,不经意地看见假山西畔花圃的东面,满树娇红,妖娆艳丽。他记起,原来那是他十年前买回家亲手种下的杏花开了。下阕转入抒情,十年始开的杏花,却是满枝嫣红难持久,盛开不久便开始凋零。见落红无数,嫣红一片,司空图想起自己逝去的年华和鬓边的白发,便举杯祝祷,央求东风说,请且慢行一些吧,让春光暂住。
  
    整首词的主题常见,抒写司空图的感时伤逝,伤春悲秋。但“旋开旋落旋成空”一句,个人极为叹赏。仅此一句,顿时让那些平庸的词句增色不少。欧阳修所叹赏的,与本人略有不同,他曾将“黄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一句,改为“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化用到了自己的《浪淘沙•把酒祝东风》一词中。古人没有著作权的观念,反以他人引用自己的作品为荣。不然,我们欧阳修同志仅凭此,就惹上官司了。
  
    “旋开旋落旋成空”,颇具禅意。事实上,杏花花期虽短,但也有四至五天,哪里就会“旋开旋落”了呢?司空图将时间有意缩短,强调花期的短暂,方开方谢,如梦如电,转眼成空,恰似如梦人生。渐生老态的他,见落红万点,想到昔日的万丈抱负,也如这落花,尚未持久,便已飘零。
  
    电光石火,花开花落,便是一生。
  
    苏轼在《东坡志林》中记载了一则“三老语”的故事,篇中云:“尝有三老人相遇,或问之年。一人曰:‘吾年不可记,但忆少年时与盘古有旧。’一人曰:‘海水变桑田时,吾辄下一筹,尔来吾筹已满十间屋。’一人曰:‘吾所食蟠桃,弃其核于昆仑山下,今已与昆仑齐矣。’以余观之,三子者与蜉蝣朝菌何以异哉?”
  
    故事翻译过来就是这样的:曾经有三个老人碰到了一起,人们问他们多大年纪了,其中一个老人说:“我也不记得我有多少岁了,只记得小时候认识一个叫盘古的人。”另外一个老人说:“每当沧海变成桑田的时候,我就拿一个筹子记录一次,现在已经积满十间屋子了。”第三个老人说:“我曾经吃了一个蟠桃,把桃核丢在了昆仑山下,成长了树木。现在这根树已经和昆仑山一样高了”。三位老人相对普通人而言,可以说是高寿了,但在苏轼看来,如此长的寿命与朝生夕死的浮游、朝菌没有区别。
  
    花的一生,可见浮游的几生几灭,花未开,而浮游已灭;人的一生,可见花的几开几谢,人未老,而花枝已残。之于浮游,花可谓久长,而之于人生,确是短暂。纵使是寿比南山不老松,却仍在佛的一眨眼之间。空幻花寂,烟消云散,仿佛无存。
  
    汉代有著名的《古诗十九首》,其中的第十五首是一首非常有意思的诗。全诗是这样写到:“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後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人的一生还没有一百岁,却常常怀着一千岁的忧伤。白日太短,暗夜太长,为什么我们不点起灯烛深夜游玩呢?我们活着的时候就应当让自己快乐,怎么能够等到来生呢?愚笨的人爱惜钱财,不肯千金买欢,只落得被后人取笑的下场。如果想做像王子乔那样长生不老的仙人,只怕等不到成仙的那一天。
  
    个人觉得,秉烛夜游是一个非常有创意的提议,几乎为古人能够想出这样有创意且浪漫的应对之策而折服。今朝有酒,今朝即醉,管它明日愁来,明日再愁。面对空幻而短暂的人生,有人选择秉烛夜游,也有人选择秉烛夜读。
  
    同样的河流,我们无法踏入两次。推开窗,双手如流,回不来,只是自己。这一刻的我,与前一刻的我,隔了千山万水。墟上烟未消,红颜已老。相同的时限,相同的终点,旋开旋落的人生,我们当如何选择,向左,还是向右?
  


  
  蒋春霖 卜算子
  
  
  
    燕子不曾来,小院阴阴雨。一角阑干聚落花,此是春归处。
  
    弹泪别东风,把酒浇飞絮。化了浮萍也是愁,莫向天涯去。
  
  
  
    小李飞刀见到和林仙儿在一起的阿飞,他问这个很久没有见面的朋友说,你看,这棵树上的梅花已开了。你可知道已开了多少朵?阿飞立刻回答说,十七朵。
  
    听了阿飞的回答,李寻欢的心立刻沉落了下去,笑容也冻结了。因为他数过梅花。他了解一个人在数梅花时,是多么的寂寞。他没有想到能够和自己喜欢的林仙儿在一起的阿飞,居然是这样的寂寞,他为他的朋友而心疼。
  
    这个《多情剑客无情剑》里的经典情节,让许多古龙迷们铭记于心。
  
    一个人,如果像小李飞刀最要好的朋友阿飞那样,每日计算着庭前梅花开谢的数目,那么,这个人是寂寞的。
  
    倘若又有另外一个人,日日在庭中单单守候着一只燕子的归来,那么,他是否也是寂寞的?
  
    至少,蒋春霖就这样等待过。
  
    一个欲雨的黄昏。
  
    他,一个人,衣衫落寞地站在小院的屋檐下,望着远方灰蒙蒙的天际,等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但可恼的是,今日连那只熟稔的燕子也没有飞回来。
  
    小院阑干的一角,聚集着这几日春暮落下的花朵。湿润的土地,是所有枝头上花朵最终的归宿,也是春的归所。落红委地,春色归去,他把酒送春,想起自己的年华与困顿,不禁陨泪。不归的燕子,细雨的黄昏,一角的落红,词人就这样被困在了寂寞的网里。传说这些飞絮落入水中,会化成浮萍飘荡。但即使是化成了浮萍,也载着他的愁绪,不得解脱,只希望这些浮萍,不要飘荡到那遥遥远远的天涯一角。
  
    寂寞的人,写寂寞的词。蒋春霖在清代词人里并不算是数一数二的,但个人觉得,他的这一首词在清词里算是极佳的了。
  
    第一次读到这首词的时候,还很小,当时就觉得这首词非常好,因为它的每一个字,我都认识,每一句话,我都明白。读第一遍之时,我就能够背下它来了,它真是极其简单的,经常喜欢念叨,“化了浮萍也是愁,莫向天涯去”,觉得仿佛自己也惆怅无比。
  
    后来当读过了众多的宋词、清词,再读此词,更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仿佛在餍足了百馐千珍之后,突然尝到了家乡的小菜,又仿佛在头昏脑热之时,突然洗了一个痛快淋漓的冷水澡。见了太多桃红柳绿、严妆妖娆的清词丽句,偶然见着这首“天然去雕饰”的小词,像一汪清泉、一点星光,顿觉眼亮。
  
    而作为作者,春霖的这一生是令人同情的。小时候,他颖悟过人,很小时写的诗词便能让长者汗颜,于是便有了“乳虎”的称号。但在科举上他却是屡试不第,仕途困厄,只在道光二十八年左右先后任苏北两淮的盐官,并在咸丰末年年届四十之时的被罢官,其间母亲和爱妻先后亡故,他的生活变得更加潦倒困顿。他早年喜欢写诗,学习李商隐,而中年后,却将诗稿全部焚毁,一心写词。他的后半生几乎是靠朋友支柱,仰人鼻息,才得以生活。但在晚年的他,却在晚年纳了一个颇有才情的风尘女子黄婉君为妾。才子佳人本为一段美事,但婉君本过惯了安逸富足的生活,再加上据说她吸食鸦片,缺乏财赀的他,哪能供得起如此挥霍。但为了她,本来不肯屈居于人下的他,去求见老友杜文澜,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但不巧的是,杜文澜正在忙于公事,没有闲暇见他。心高气傲的他以为是受到了好友的轻视,是莫大的耻辱,再加上家事的不顺,于是在那天夜里,在垂虹桥畔的舟中,他服下了准备好的毒药绝望自尽。临时前他填写了一阙《曲游春》:
  
    怅望心头意,为谁人立雪,酒边梅侧?雪落云沉,忍那人音信,只添岑寂?雪地空留迹。一时又、鸿飞天黑。笑当时、水上清歌,不识无聊今日。堆积。休言愁极。念放浪天涯,清冷何及?一阕新词,纵红尘写尽,情牵难息。雪透窗纱白。肯折取、断残红萼?正无人、一念萦回:生难死易。
  
    “生难死易”,对他而言,世无可恋,没有什么比死更容易的事情了。他却不知道,在他自杀之后,她也随他而去了。婉君自杀而亡,众人议论纷纷。
  
    但无论她欠他什么,有什么错处,她都以死来偿了,不知是否可抵一生之债?
  
  
  贺双卿 凤凰台上忆吹箫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朝)。
  
    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望(共)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死死(身身世世),暮暮(夜夜)朝朝?
  
  
  
    她,是一枝没有任何粉饰的花。
  
    就算那一袭淡白,也不属于她的。她只是路边一束最不显眼的花,谈不上什么颜色,只低低地开在尘埃里。你静静地走过,完全没有留心到它存在着。等你走过它身旁,走远了,才记起刚才似乎闻到一抹若有如无的幽香。于是回首,却发现,分辨不清刚才到底是哪一株花牵引了你的注意。
  
    “双卿”,是一个读起来很美好的名字,总是让我涌起一些过于美好的想象,想着仪态静好,双鬟微翘,穿着淡黄衫儿的她,与丰神秀姿、眉目疏朗的他,携手并肩低语着。风动湘帘,轻不可闻,只听着他微微唤着她,卿卿。
  
    于是,她双颊飞红,桃花照水。
  
    待真正读罢了卿卿的的身世才知,这幅才子佳人郎情妾意图,实在错得离谱。她只是立在田中低首劳作的乡野村妇,荆钗布衣,粗服乱头,只有抬头目光流转,才可窥得灵犀一点,方见神采。
  
    双卿者,出生于绡山一农家,家境贫寒。农家的女儿只要身体健康,能够持家,然后嫁得一男人便好,不要谈什么读书习字、弹琴赋诗了。但双卿生性慧敏,见书则喜,每日路过舅父开馆授徒的学馆,便心痒不已,恨不能化作小虫,飞入其中。于是,她常偷偷地在旁偷听,一听便是三年,渐渐学会了读书习字,写诗作文。这实在是让鄙人觉得甚为佩服,对于那些笔画繁多的繁体字和聱牙诘屈的古文,个人都觉得头疼,未曾想她竟能自学成才。双卿作词大约从未曾想过留名,也无钱买纸,每次便用粉笔写在芦叶子上,不久,粉便脱落了,叶子也枯黄腐败,词作几多湮灭。
  
    不久,她嫁人了,像乡村里大多数女子一样,嫁给金坛村一户周姓人家。丈夫家里自然没有人念过书,和村里的一些男人一样粗暴,喜欢发脾气,而婆婆比其他人的婆婆更加苛责。但她仍平静地像许许多多勤劳的农妇一样,操持着家里的一切家务。在填词的前一刻,她也许还在肮脏不堪的猪圈喂猪,还在深夜的小院中舂谷,还在拂晓微寒的溪边浣衣,还在黄昏的窗边纺纱,还刚刚受到婆婆的虐待、丈夫的责骂。在执着粉笔的那一刻,她才做回自己期望的样子,突然,她只是那个受了委屈,忍着孤单落寞的小女子,抒写着自己的一份愁绪。她不再是谁的媳妇,谁的妻,只是自己。
  
    据《西青散记》记载,她的丈夫、婆婆对待她,是极恶的:“双卿夙有疟疾,体弱,性柔能忍事,即甚闷,色常怡。然一日,双卿舂谷喘,抱忤而立,夫疑其惰,推知仆臼旁,忤压于腰,忍痛复舂。炊粥半而疟作,火烈粥溢,沃之以水,姑大垢,掣其耳环曰:“出!”耳裂环脱,血流及肩,乃掩之而泣,姑举勺拟之曰:“哭!”乃拭血毕炊。夫以其溢也,禁不与午餐,双卿乃含笑舂谷于旁。”
  
    双卿本来生来体弱多病,又患有疟疾,性格柔弱,常吞声忍气,不发一言,不叹一苦,神色淡定。我猜想,这应是位性情内敛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子,心中的世界往往比她表现出来的要多。有一天,她在舂谷喘气不止,便停下来抱着杵,站着休息一下,再准备继续。丈夫从一旁经过,以为她在偷懒,便把她推倒在臼边。杵压在了她身上,但她仍忍着疼痛,继续舂谷。随后她去做饭,粥刚烧到一半,疟疾发作了。炉灶内火非常猛烈,粥溢了出来,双卿就用冷水浇了一下,却被婆婆发现了,大骂不已,揪着她的耳环,说;“你给我出来!”并将双卿的耳朵拉裂了,耳环脱落下来,血流到肩上。双卿不堪其辱,掩面痛哭,婆婆却举起勺子作势要打,威吓道:“哭什么哭!”双卿便停止了哭泣,擦干血迹继续做饭。而丈夫却也认为是双卿做了错事该罚,不许她吃午饭。于是,双卿站着院中舂谷,脸上却含着笑意。
  
    我常常在回味这一缕笑意,该是怎样的神色,是对自身命运若有若无的苦笑,或是对丈夫、婆婆粗陋的一丝鄙薄,还是顿悟人生悲悯世间的一份从容?或者,都有。聪慧如她,知道即使是向着他们分辩也是徒劳的吧!这份才情和颖悟,加在她的身上,偏是无用和拖累之物,如果她也同样粗鄙而俗气,甚至敢指着丈夫、婆婆的鼻子对骂,她的日子或不会凄苦如此。恶人还需恶人磨,而她却,脆弱得像一根芦苇,柔韧,纤细,但只肯佝偻着,弯曲着,却不肯折断那藏着诗歌的心。
  
    也许她早已看透,方显才随意自适,逆来顺受,只在诗词的世界里寻找着自己的桃园和慰藉。她常常在词中呼着自己的名字,“双卿”,“双卿”,仿佛有人低头轻唤怜爱着她,就像怜爱一朵纤小的花。这让我总是觉得心碎,让我想起那些寂寞无助的人,只能用自己的左手抚摸自己的右手,与自己的影子相拥抱,自己安慰自己。双卿有一首《湿罗衣》:
  
    世间难吐只幽情,泪珠咽尽还生。手捻残花,无言倚屏。镜里相看自惊,瘦亭亭。春容不是,秋容不是,可是(怜)双卿!
  
    我仿佛也透过镜子,看到那张手捻残花,玉容惨淡的双卿,是那样亭亭,廋瘦,小小。
  
    如果没有与史震林等几位书生的相遇,双卿的词就像她的香骨一样,大抵是要湮没了。谁知道这样一个小小的村落,会有这样一个才情俱佳的女子呢?又有谁知道,一个才情俱佳的女子竟会落到如此一个小小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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