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宋词——穿越时空的美 (2011-06-19 12:4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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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哲学家康德说:在一切艺术里,诗的艺术占着最高的等级。诗是中国文学发展出现最早的文学体裁。中国素有“诗国”之称,在这片古老的国土上,每一寸土地都蛰伏着诗的精灵,每一方空间都飘荡着诗的温馨。可以说,诗是中华文明的灵魂和母体。从远古奔来的中华文明长河,它千回百转,千淘万漉,使两颗明珠浮出了水面。它流光溢彩,穿越时空,照亮了中华民族文化的长廊。它就是滋养了中华民族近千年,并让世界为之震撼的唐诗宋词。如果把中国古典诗词喻为悬挂在天宇中的星辰,唐诗宋词就是群星中璀璨夺目的双子星座,面对它,人们永远骄傲,永远新鲜,永远心旌摇动。
启功说,先秦的诗是长出来的,唐诗是喊出来的,宋诗是想出来的,明清诗是仿出来的。仔细想想,确实很有道理。中国文化是诗性文化,其文化基因库是《诗经》,其文化峰顶是唐诗。中国文化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其精神方式主要是通过诗来表达。翻开《诗经》这本厚重的典籍,扑面而来的是远古的风神和韵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样的诗,只有在那样的天空和土地芳香的氤氲下,才能长得出来。那真是一片天籁,纯乎自然之声。而唐诗确实是喊出来的,因为那个时代太宏大,诗人必须用尽自己的力量,扯起嗓子,放开喉咙,才能喊出那个时代的最强音。初唐四杰之冠的王勃放声一唱,就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只有博大的胸襟,恢弘的气度,高度的自信,才能从容不迫唱出这样的豪情,泱泱然一派大国之风,殷殷然有黄钟大吕之音。筚路蓝缕的陈子昂挺立在幽州台上,面对着无限的时间和无垠的空间,如春雷炸响般高唱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一声愤懑的长啸,远接《离骚》余韵;慷慨悲壮的歌声,近开唐韵大宇。这一声像从历史的深处腾出,唤醒了永远辉煌的盛唐诗!唐代最耀眼的巨星李白登场了,他配合时代的最强音,以震动千古的气势唱出了“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挡百万师”,其势如猛虎,其声若雷霆,真是横扫千军如卷席!你能听出这是“晚年唯好静,一心只向佛”的王摩诘的呐喊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不论多么狂猛的风雨,都掩不住这种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忧国忧民的声音,正是这个宣言的杜甫,把盛唐精神推上了照耀千古的最高峰。钱钟书说过,宋以议论入诗,是想出来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既能意会又可言传,多会讲道理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是探究也是诱导,更是一锤定音。正如缪钺所论“唐诗以韵神,故浑雄,而贵酝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唐诗如芍药海棠,秾华繁彩;宋诗如寒梅秋菊,幽韵冷香。唐诗如啖荔枝,一颗入口,则甘芳盈颊;宋诗如食橄榄,初觉生涩,而回味隽永。”而到了明清两代,这个民族的想象力渐趋枯萎,心灵的天空日渐黯淡,诗,只能是在书生摇头晃脑的苦思冥想里“仿”出来了,看来看去,“总脱不了鹅黄的底子”。
唐诗象一轮鲜活的朝阳,光鲜、圆润、轻盈,带着生机,裹着憧憬,用明净的眼波化育万物。唐诗象一支凌空的响箭,飘逸悠远,把人类的情感指引到理想的天国。唐诗象一位风度翩翩的英俊少年,自信潇洒,雄视千古。唐诗是中国诗坛上的珠穆朗玛峰,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一个无法企及的高度。诗,简直就是唐代的空气,它的芬芳无处不在。如果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那么诗歌当之无愧地代表了整个唐代文学发展的潮流。举凡帝王将相、宫妃名媛、才子佳人、乐工歌妓、方外僧道、贩夫走卒,写诗吟诗蔚然成风,留下了许多家喻户晓、妇幼皆知的名篇佳句。据统计,全部唐诗,有作者三千六百多人,诗五万五千多首。康熙皇帝说“诗至唐而众体悉备,亦诸法毕赅。故称诗者必视唐人为标准”。于是我们能理解闻一多先生何以会在唐诗面前如孩童般欢呼雀跃,何以把唐诗称作“诗唐”了!
唐诗的繁荣具备肥沃的土壤:强大的综合国力、兼收并蓄的文化精神和丰厚的文化积淀。开明、大度,是唐朝的中心品格。承续涵容,虚怀若谷,是唐朝的文化气度。欣欣向荣、乐观向上是唐朝的外在气象。政治开明,给唐诗输送的是一种憧憬、一种冲动、一种气焰、一种飘然若举的喜悦;文化开明,给唐诗开辟的是一种无拘无束、信马由缰、纵横驰骋、左右逢源的自由境界,一种抚今追昔,浮想联翩的悠远和迷朦。唐代诗人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强烈的建功立业的愿望,有狂放不羁的精神,他们置身于大唐帝国开拓进取的时代氛围,不甘落后,跃跃欲试,表现出十足的狂傲和自信。唐代实行科举,诗赋取士,只要有佳作名篇就有飞黄腾达的可能,由布衣平民跃升公侯将相,平步青云的诱惑太大,读书人自觉自愿钻研诗艺,都想到这擂台上一试身手。唐代,连政治、哲学都透着诗歌的芬芳,是典型的诗歌时代。唐代的诗坛,不仅诗人多,而且还挺立着一队令后人肃然起敬的巨人,有“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飘逸潇洒的诗仙李白,有“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忧国忧民的诗圣杜甫,有“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诗佛王维,有听一曲琵琶泪湿青衫的诗魔白居易,等等,这一个个登台亮相的巨匠,使得宋及以后的诗人写诗时,都极力想跳进他们的磁场却又无从立足,有的想极力想跳出他们的磁场却又无能为力。
唐诗的发展一般分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个时期。初唐飘柔清丽,盛唐浪漫潇洒,中唐冷峻沉雄,晚唐感伤凄清。吴经熊先生别出心裁分唐诗为春、夏、秋、冬四季,其春季包揽初唐诗人、李白、王维,夏季包括杜甫和战时诗人,秋季包括白居易和韩愈辈,冬季有“小李杜”、温庭筠等。当然春季还应囊括孟浩然、高、岑及早期的杜甫。这个春季实际上即是前人所谓唐诗的少年精神,或称之为“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的盛唐气象。钱钟书先生也说过:“一生之中,少年才气发扬,遂为唐体”。因此可以说唐诗最令人醉心的就是这种才气发扬的少年精神。唐诗彰显了唐人重视事功、富有理想、胸怀开阔、热情豪迈的总体风貌。“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的事功精神;“济苍生,安黎元”、“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崇高理想;“登高丘,望远海”、“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泻入胸怀间”的广阔胸襟;“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的豪气热情,这就是唐代的精神风貌。唐诗刻写历史,刀刀见血;鞭笞黑暗,字字带泪;思索人生,笔笔入理;憧憬光明,它声声不倦。它是历史的凝固,也是现实的观照,是文人的妙笔,也是哲人的沉思。它的长河落日,它的孤蓬扁舟,它的塞外鼓角,它的涧边幽草,共同托起的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座珠穆朗玛。
“李杜操持事略齐,三才万象共端倪。”唐诗人中成就最大,影响最远的,无疑是浪漫主义的代表李白和现实主义的代表杜甫。李白以才力写诗,凭气质呐喊,是自由狂放的诗界巨人;杜甫集前代之大成,开后世之先路,是忧国忧民的道德楷模。他们是唐代诗学的两座主峰,一个是天的精神,一个是地的精神。他们的卓越建树必将辉映千古,广被后世。
当唐诗还在轰轰烈烈的时候,词在不经意中形成了,带着几分娇艳,几分腼腆,几分感伤,默默地潜入艺术的园地。人们起初不以为然,因为浩如烟海的唐诗将她覆盖了,当唐诗已成余响,宋词在理学的魔方中逞能的时候,人们猛然惊艳于她的风韵了。
鲁迅先生说过,好诗差不多已被唐人作完了。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惟其如此,宋人没有白白浪费唐人留下的丰富的文学遗产,而是将它们更多更灵活运用地在“词”这一形式上,使词在宋代出现了百花争妍、千峰竞秀的盛况。收录在《全宋词》中的词人共一千三百多家,词作共一万九千九百余首。
词是在音乐的土壤萌芽和诞生的,早期的词是一种音乐文学。词又称宋词、曲子词、诗余、琴趣、长短句。词有定调,调有定字,字有定声。词牌,也称词格,是填词用的曲调名,据统计词牌有800多种,如《菩萨蛮》、《蝶恋花》、《念奴娇》等,又叫“词调”。按照词调作词称为“倚声”或“填词”。按音乐性质分,词可分为令、引、慢、三台、序子、法曲、大曲、缠令、诸宫调九种。按拍节分,常见有四种:令,也称小令,拍节较短的;引,以小令微而引长之的;近,以音调相近,从而引长的;慢,引而愈长的。前人又以58字以内为小令,59字到90字为中调,91字以上为长调,最长的词达240字;有的主张62字以内为小令,以外称“慢词”。大部分词调分成两段,甚至三段、四段,分别称为“双调”
、“三叠” 、“四叠”。段又叫作“片”或“阕”。“片”即“遍”,指乐曲奏过一遍。“阕”原是乐终的意思。
词是中国古代诗歌苑囿中新生的一朵奇花!“词之花”在宋代的诗歌苑囿中开放得最为灿烂繁华!她异军突起,以其芬芳绮艳的美丽独树一帜。她后来居上,掀起“惊涛拍岸”的声势,呈现“涛似连山喷雪来”的气派!宋词的艺术成令后人赞赏不已:由于博采众长,遂自成一家,句式更富于变化,形式更加灵活,语言更近于生活,更有利于表达思想,抒发胸臆,哀可歌,愤可唱。宋词融抒情与写景于一炉,情景交融,其细致微妙处,甚至比唐诗有过之而无不及。宋词以其真动人心魂,以其美悦人视听。它擅藉景物显隐幽之情,诉身世之感,表飘零之思,吐相思之苦,抒沦落之悲。它以抒发性灵为主,形成“诗庄词媚”的分野,以婉约为宗,但后来艺术手法渐趋多样,在婉约和豪放之外,兼有真率明朗、高旷清雄、典雅精工、骚雅清劲、密丽险涩等多种风格。
在宋词的华章里有春光乍泄的《蝶恋花》,也有斗霜傲雪的《一剪梅》;有“匹马戍梁州”的报国志,也有“酒入愁肠”的相思泪。有登楼远眺心忧天下的范仲淹,有怒发冲冠仰天长啸的岳武穆;有“着我扁舟一叶”的玉鉴琼田,有“男儿到死心如铁”的侠胆雄心。这里能听到“鸟雀呼晴”的窥檐欢语,也能听到“栏杆拍遍”的愤懑呐喊;在这里李煜为“罗衾不奈五更寒”而辗转难眠,李清照对“梧桐更兼细雨”而黯然神伤。晏几道拨弦弄音,惆怅地回忆着心字罗衣的小蘋;秦少游寄花传鱼,无奈地堆砌着飞花丝雨般悲愁。柳三变素手为桨,宣纸为舟,杨柳岸读晓风残月;苏东坡披蓑戴笠,放舟中流,赤壁矶唱千古风流。它的红巾翠袖,它的金风玉露,它的冷月疏桐,它的芦花孤舟,共同托起了中国文学史上的另一座珠穆朗玛。
唐诗让仁者展其怀,贤者抒其志,勇者伸其气;宋词让智者达其理,劳者歌其事,窘者骋其情。唐宋诗人的生命姿态本身就是诗,那般潇洒,那般虔诚,那般执着,那般哀艳,它为诗化人生提供了历史的证明。这里各方大师齐集,各界名流尽显。他们一袭古装,长发飘飘,吟诗作词,风姿万千:有古朴雄浑、感慨万千的陈子昂,有能诗善画、绝妙天成的王摩诘,有飘逸豪放、傲世不羁的李太白,有哀歌时世、沉郁顿挫的杜少陵,有为时著文、清扬畅丽的白乐天,有亦歌亦叹、凄婉优柔的李后主,有放浪形迹、洒脱不拘杜樊川,有流连坊曲、奉旨填词的柳三变,有细腻敏感、凄婉优柔的李易安,有洒脱任达、豪迈雄健的苏东坡,有报国无门、满腔孤愤的辛稼轩……诗人词客的心曲,那种愁苦,那种恨憾,似大江奔放,又似小河细流,从辽阔幽远中走来,演绎着永远的唐诗宋词。
唐诗阔大浑厚,清新健朗,而宋词温柔缠绵,婉曲工巧。唐诗的丰采是在马上,即对人生的憧憬执着和深切关注,由此衍生出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自由人格的高蹈,对芸芸众生的悲悯,表现出一种强烈的生命冲动。因此,唐诗的视角在大漠,在山川田园,在仕途人生。宋词的情感兴趣不在仕途经济,大多无意于大是大非,更多注重对主观心灵的审视,呈现的是人在闲暇日子里的心境和意绪。宋词的情致在绿窗闺阁,表现为爱的缠绵。绿窗情致是宋词的生命底色,其他情调都是这一底色的外射。可以说宋词掀开了人类心灵一个更为隐秘的角落,深幽柔婉,朦胧恍惚。人类需要豪迈飘举宁静,同样,人类也需要温柔的凝视、美丽的缠绵和感伤的迷惘。唐诗宋词,一刚一柔,在人类的心智中涂抹出一方优美的风景。
唐诗是豪饮高歌,宋词是浅斟低唱;唐诗是青春的腾跃,宋词是迟暮的远行;唐诗是生命的告白,宋词是心灵的私语。唐诗是高大挺拔的树,宋词是香艳绮丽的花;唐诗是浩浩奔涌的河,宋词是涓涓流淌的溪;唐诗似丽日晴空,巍峨高山;宋词如丝雨薄雾,窈窕深谷。唐诗似壮士挥戈,视死如归;宋词如娇女步春,顾影自怜。唐诗是笑傲江湖醉酒狂欢的洒脱,宋词是秋雨纱窗悠然品茗的温馨;唐诗是搏击奋进的煌煌火炬,宋词是栖惶短憩的袅袅心香……品读唐诗宋词,在清丽中感受刚健,在苍凉中体悟壮阔。难怪古人对唐诗宋词“视之则锦绘,听之则丝簧,味之则甘腴,佩之则芬芳。”
唐朝宋代,已随历史长河悄然远去;唐诗宋词,却如耀眼明珠愈加明亮。它在书山峰巅闪闪发光,它在学海深处熠熠生辉。它再现了历史,光照着现在,辉映着未来。它是民族语言凝缩的精华,它是人类思想智慧的结晶。它的营养滋养了五千年中华文明之树,它的光辉照耀着亿万万华夏儿女之心。吟诵佳词妙句,品味酸甜苦辣,在甘美中咀嚼历史的沧桑,在愁绪中体会人生的苦涩。用心灵的韵律去梳理那份荒芜和纷繁,用理智的审视去感受那份神奇和悠远,你能体味到千年前的喜怒哀乐,豪情逸兴;你能感受到千年前的草风沙雨,冷月寒霜。你会在诗意的萦绕中里拥有空灵和超脱!
万卷古今消永昼,一窗昏晓送流年。让我们走近唐诗宋词,让我们品味唐诗宋词。
感伤的诗多是文人墨客的孤愤失意之作,或羁旅愁思,或儿女情长,或家园离恨,或人生困厄,涵咏品味,给人以缠绵悱恻、抑郁悲凄之感;但是也有一类诗,叩问古往今来的历史,审视宇宙时空的脉动,穷究生命本原的意义,视野开阔高远,底气沉雄博大,感情忧愤深广,格调慷慨悲凉,品读、体会这类出自大家手笔的感伤诗作,给人的感受常常是伤感却不纤弱,悲壮却不哀怨,一股至大至刚、至悲至壮的浩然之气扑面而来,激荡人心。这类诗作的代表作家当推唐代的陈子昂、柳宗元和李白,下面结合三位诗坛巨人的代表作对“感伤的诗”略作剖析。
(一)顶天立地陈子昂。陈子昂是吹响“盛唐之音”第一声号角的领军人物,他以惊世骇俗的胆识和才华横溢的底气标举“汉魏风骨”,狂扫初唐盛行的秾艳颓靡的齐梁诗风,给诗坛吹来一股刚键清新的大风。《登幽州台歌》是他的千古传诵的代表作。“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寥寥四句,震古铄金,喊出了千秋百代志士不遇的孤愤心声。据记载,有一次,陈子昂随建安王武攸宜出征边塞讨伐契丹,担任参谋军事。武攸宜只会享乐,根本不会打仗,在他的瞎指挥下,前军败绩。陈子昂再次进谏,武攸宜干脆把他贬为军曹,让他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陈子昂满腔愤怒无处发泄。遂登上蓟北楼,仰望苍天,俯视大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唱出了这支其响孤绝的《登幽州台歌》。前两句放眼古今,思接千载,抒发壮士不遇之愤。“古人”指古代那些能够砺精图治,礼贤下士的贤君明主,礼遇乐毅、郭隗的燕昭王,厚待田光的燕太子丹等即为代表。诗人登临怀古,缅怀先贤,痛感自己生不逢时,壮志未酬,不禁悲从中来,怆然泪下。后两句中的天地悠悠,宇宙茫茫有力地烘托出诗人的孤单寂寞和深广忧愤。全诗四句,一、二两句俯视古今,突出时间绵长;第三句登楼眺望,显现空间辽阔,在广阔无垠的背景中,第四句描绘了诗人孤独落寞、悲愤苦闷的情绪,两相映衬,面前仿佛出现了一幅北方原野的广阔苍茫的图景,一位胸怀大志却因报国无门而感到孤独悲伤的诗人兀立其间,顶天立地,气壮山河!
(二)顶风傲雪柳宗元。柳宗元刚正不阿,直言敢谏,他因参加王叔文领导的“永贞革新”运动而被贬官降职,长达十四年,这期间他创作了大量寄情山水、托物言志的诗文,这些诗文含蓄地抒发他的苦闷失意,也表明他耿直不阿,孤傲清高的绝世情怀。《江雪》是最能见出其凛然风骨的代表作。“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写渔翁,披蓑戴笠,孤舟独钓,不惧大雪纷飞,无畏寒风凛冽,表现出一种泰山崩于顶而不动声色,风云聚于前而不改神情的风范,这种至刚至强、至冷至硬的精神早已非一般江湖钓徒所能望其项背。再加上诗人所刻意营构的环境:千山万岭,白雪皑皑,飞鸟绝迹;千径万道,冰封雪锁,人烟不见。如此浩瀚无边,沉寂幽冷的世界更烘托出渔翁那种摆脱世俗、超然物外的清高孤傲,也可看出他的战天斗地、宁折不弯的精神风范。其实,结合诗人的创作背景和人生经历来看,不难发现,这兀兀独立、顶风傲雪的渔翁又何偿不是刚强正直、凛然不可侵犯的柳宗元的化身呢?诗人正是通过这位超然绝世的渔翁抒写了一种临危不惧、坚强不屈的战斗精神,我们很容易联想到,面对权贵的打击排挤,面对革新运动的失败,诗人不是畏首畏尾,明哲保身,不是违心负命、苟且偷生,而是孤高独傲,战斗到底!由此延伸、扩展,从柳宗元身上,我们分明又看到了天地之间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的高贵与坚强,生命在与风雪的对抗中,在与孤独的较量中放射出电光石火一般的迷人光芒!从这个意义讲,渔翁是孤愤失意的,渔翁同时又是崇高伟大的,柳宗元的《江雪》就是一曲悲壮感人的英雄颂歌!
(三)悲愁叹老李太白。李白是浪漫飘逸的大诗人,就连他笔下的悲愤哀伤也无一不呈现出气势磅礴、悲壮感人的特点,他往往借用奇特的想象和惊人的夸张来抒愤泄怨,这方面较有代表性的作品当推《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五)和《将进酒》。《秋浦歌》全诗四句:“白发三千丈,缘愁似箇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开篇两句劈空而来,如惊雷乍响,似大潮奔涌,若火山爆发,像长风出谷,骇人听闻,动人心魄!愁生白发,人所共知,但白发之长长达三千丈,可以想见李太白的深愁大恨有多沉重!有多绵长!奇想天成,夸张造势,品读愁思,我们不觉得抑郁、悲凄,我们分明感觉到了诗人久积于心,不吐不快的深广忧愤。这是悲壮而不是悲哀,是愤怒而不是怨怒。《将进酒》开篇四句是这样写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一组排句如挟天风海雨向读者扑面而来。写黄河,源远流长,落差极大,如从天而降,一泻千里,东走大海。来,势可挡;去,势不可回:隐喻人生易逝,韶华不再;写白发,高堂明镜,骚首顾影,朝如青丝,暮成白雪,朝暮之间,转瞬即逝,隐喻人生苦短,老大伤悲。两句综合,深思玩味,不难发现,空间的辽阔绵远,时间的短暂仓促,反衬出生命的渺小脆弱。李白是在悲叹自己怀才不遇,抱负成空;李白是在悲叹自己美人迟暮,青春不再;李白更是在悲叹人类盛衰无常,世事难料。这个开端可谓悲感已极却不堕纤弱,悲而不伤,悲而能壮,这正是典型的巨人式的感伤,具有惊心动魄的艺术力量。
感伤是有层次的,有境界的,巨人式的感伤尤其如此,这些叱咤风云的巨人,由于自己坎坷曲折的人生命运,由于胸怀天下的远大抱负,由于深邃高远的时代眼光,他们流诸诗文的感伤常常呈现出一种攸关天下,攸关人类的大悲大愤,大忧大患,品读他们的作品,我们心中总是充溢着一种苍凉悲壮的情思,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们是绝世英雄!
大概和“灯下看美人,比白日更美三分”的感觉异曲同工吧,我喜欢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读宋词。我觉得宋词的美——无论是含蓄的美、纤柔的美、多情的美,还是热烈的美、豪放的美、悲壮的美——在这穿越时空亘古不变的雨声中能得到更完美的诠释。
宋词的美是需要用真心、真情去体会的。初读时的惊艳只是肤浅的直
觉,真情的流露才是词的魅力所在。如果说凝练的语言使诗富有哲理,因此直抒胸臆的诗往往不如含义隽永的诗句脍炙人口的话,那么词则不然,词的空间足够词人纵横驰骋,洋洋洒洒道出切身感受。读词的过程实际上是揣摩词人情感的过程,词的美丽也只有懂词者、知词者才能领会得来。
宋词有两派:豪放和婉约,因而词中的情也有两种:抵御外侮、忧国忧民之情与山水风月、伤春怀人之情。前者振奋人心、慷慨激昂;后者朦胧浪漫,悱恻缠绵。两种不同风格的美,构成了绝妙的宋词。
在歌舞升平的北宋盛世,苏轼的“大江东去”已开豪放词之先河,贺铸以剑客气宇,“少年侠气,结交五都雄”,为豪放派词路披荆斩棘。靖康变起,南宋偏安,一批爱国将领和主战朝臣,在风雷激荡的斗争中引吭高歌,在中国文学史上写下了辉煌的一页。然而,词中虽有“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英雄,有“弓两石,剑三尺,定襄汉,开虢洛,洗洞庭”的大将,却没有能力促使皇帝下定决心抵抗到底收复失地。纵然“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到头来仍是“心在天山,身在沧州”。豪放词中最多的,便是这种报国无门的失意与无奈,其拳拳赤诚让人怆然涕下。豪放词是壮美的,更是凄美的,每读辛弃疾、戴复古、文天祥等人的词,我的心总是很沉重。这哪里是词,分明是一声声震破苍穹的呐喊,一句句誓死报国的誓言!只可惜“为子死孝,为臣死节,死又何妨”的豪情撑不起风雨飘摇的南宋。当历代豪华一去不返,词人的背影渐渐远去的时候,这些如高天长风般不衰不朽的词作流传至今,向人们讲述一个屈辱的王朝的“词史”。
我崇拜豪放词的凛然正气,钦佩那百折不回的英雄气概,但我却承受不了豪放词的沧桑重荷。于是,我将眼光移向婉约派,移向宋词中另一处祥和的美景,那里天是“碧云天”,地是“黄叶地”,“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那里有长袖舞姬“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有守望的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有多情诗人“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就连那写给朋友的信笺也因“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使得“红笺为无色”……
读婉约词时,我的思想是放松的,心情是平静的,但李清照却是让我心碎的词人。她的作品中那种凄凉的美常使我泪水涟涟,“人比黄花瘦”的痴心,“却上心头”的深情,“寻寻觅觅”的愁苦,字字句句皆是泣血而成,读之怎不叫人心酸!
婉约词是柔美的,艳而不妖,华而不俗,情深而不造作,意重而不赘人。它虽无“渡江天马南来”的威武,却有“疑是湖中别有天”的诗情;虽无“淡笑洗尽古今愁”的豪迈,却有“杨柳岸晓风残月”的画意。这就使宋词在铿锵韵律之外又添了几分悠扬婉转。
这就是宋词的美丽,美在词人满腔爱国热血,美在词人脉脉儿女情长。千年风霜纵是无情,但词人的感情在千年后却依旧生动,使伴雨读词的我幸运地有了一种实在的寄托,并拥有与词人之间只可意会的亲切。
词的美丽是永恒的,正像亿万年动听如初的雨声。
溪山掩映斜阳里,楼台影动鸳鸯起。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 绿杨堤下路,早晚溪边去。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
这是北宋魏夫人的一首《菩萨蛮》,你看,溪山斜阳,鸳鸯红杏,色掩影动,望柳寄思,十分的优美舒服,寻常宋词,大约给人的一般感觉就是这样。词,起初的名字叫曲、曲子、曲子词,这许多名称,彰显了词与音乐的密切关系。唐宋之词,是配合新兴乐曲而唱的歌词,是前代乐府民歌的变种。所以,词说穿了就是歌词,为歌而生,所谓“倚声填词”也。宋词究竟如何唱法,真是遗憾的很,现代人已经不知道了。
有一点可以肯定,当时歌坛的主将,必是歌女,在当时其实也是妓女,那些女人没有今天的女人幸运,今天从事这些工作的人,都是星光耀眼的女演员、女歌手。宋代一定有很多著名的女歌手,却没有一个流传下来,无数歌词作者却名垂青史,实在有些不太公允。宋代词人和妓女是一种共生关系,谁也离不了谁,当然,也有很多词人,写了词却没有传唱出去,或者只是词友之间相互把玩,再或者干脆让词稿一直卧在抽屉里。当时的大体情况,一个词人要想一夜成名,只怕还得通过妓女,“乘上歌声的翅膀”。这个事实今天仍然成立,不过今天的事实又好象出现了新的不公平,即使再有名的诗人,也不如流行歌曲作者有名,再有名的流行歌词作者,也不如亮出嗓门的流行歌手,历史就是这样,颠三倒四逗人玩。
为了对宋朝那些爱好歌艺、给词人饭吃、而又命运不济的歌女表示一下同情、尊重和怀念,我们先来欣赏两个妓女的词作。一个叫聂胜琼,名字很美,她作有一曲《鹧鸪天》: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曲,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再说一个,是天台营妓严蕊,名字也挺好听。严蕊善琴棋歌舞,丝竹书画,色艺称冠一方,唐与正做台州知府时,严蕊因文才出众受其赏识,后来那位大名鼎鼎的老夫子朱熹路过台州,指责二人关系暧昧。无辜的严蕊被投入监狱,受尽折磨,仍拒绝陷害唐与正。狱卒劝她:“还是认了吧,不过是打一顿,何必自找苦吃?”严蕊的回答,足以令所有天下伪君子、假道学无地自容:“身为贱妓,纵是与太守有滥,科亦不至死罪,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诬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铮铮铁骨,宁死不屈。好在朱熹还是滚蛋了,此事归了岳飞的儿子岳霖把管,他见严蕊气息奄奄,令她作词自陈,严蕊作的是一首《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小小一词,展现了弱小女子对不公命运愤怒不屈的坚骨傲气,读之令人慨然叹息。岳霖还好,没有给岳家留下骂名,看了这首词以后,“即日判令从良”,严姑娘还算不幸中有幸,终于飞出了鸟笼。
《全宋词》共收入词作者一千一百多家,词作一万九千九百多首,可见当时词坛黄金盛况。说起这泱泱大观的宋词,也会产生刺猬吃核桃——无从下嘴之感。我认识几个膀大腰圆的朋友,很奇怪,在他们的床头或者手边,都被我发现过宋词选本。粗放稀拉的他们,竟然喜欢闲来阅读小令短词,让人说不清究竟到底是咋回事。事实上本人也对宋词情有独钟、至少不在喜欢唐诗以下。总的感觉,“词”这个小东西,好象长着抓人的小爪子,只要一打开词卷,就好象被抓进了另个奇异天地。那些让人砰然心动的“大珠小珠落玉盘”,有时候是钢珠,有时候是珍珠,有时候是露珠,还有的时候是泪珠,叮叮冬冬,点点滴滴,打得人心思游荡,被吸魄,被移魂。吟咏宋词,那抑扬婉转的情思韵致,常常不知不觉地同自己的脉搏、心跳和上了点,真是心血所凝而又心血相合。周邦彦《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吹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公元
960年,赵宋政权建立,西蜀、南唐政权虽为北宋所灭,但后蜀赵崇祚所编《花间集》及南唐中主李璟、后主李煜及大臣冯延巳的词风,特别是李煜入宋以后之作品,都深刻地影响着北宋词坛。李煜在政治上是亡国之君,在词坛则无愧为开创一代风气的魁首。王国维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王鹏运说李煜是“词中之帝,当之无愧色矣。”我读李煜,经常感觉那些长短句,无疑是是一把把的剐人小刀。李煜《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诗词的比较也是一个饶有兴味的话题,诗是松涛惊风,词就是柳絮纷飞,诗是玉树弄风,词就是窈窕播雨,诗是大阵阅兵,词就是群众/游/行,诗是咏叹调,词就是流行歌。诗与词显著的区别好象是形式不同,诗每句字数一般多,词每句的字数有短有长,比之大体整齐的诗歌,词好象是被松了绑的诗,怎不更显得灵动多态、摇曳多姿?作词一般是按照某种曲调填制歌词,曲调的名称如《风入松》、《蝶恋花》、《菩萨蛮》、《西江月》、《念奴娇》等,叫做“词调”或“词牌”,按词调作词称为“填词”。为曲而词的形式,给词的韵律和节奏感带来了严格要求,虽然唱法失传,但仍可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宋词的音律之美,或缠绵宛转,或闲雅幽远,或慷慨激昂,或沉郁顿挫,无不令人起伏跌宕、回肠荡气,情绪抑扬,难以平静。其实,我们也可以凭着感觉,自斟自唱一下温庭筠这首小令《梦江南》,或许你的唱法就是宋人的唱法呢: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北宋前期重要词作家如张先、晏殊、宋祁、欧旭修以至晏几道等,都承袭南唐、《花间》遗韵,试读他们的代表作,气象高华,感情深沉,各具个性。柳永则是进一步发展词体的重要作者,他长期落魄江湖,能采用民调和俗语入词,创作了大量慢词,据说在他之前,慢词统共不过十多首,而他一人就创作了一百三十余首,堪称写作模范,贡献极大,一时形成宋词新潮,“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关于柳永的故事不少,也很有趣,比如他的词中有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结果得罪了当朝皇上,皇上也喜欢读词,读到柳先生这句,突发无名之火:竟然把我堂堂皇家功名说成是浮名,岂有此理!于是大笔一挥,道:你小子就去浅斟低唱吧,干嘛还要什么浮名!于是柳永就再也做不得大宋干部了,干脆天天打着“奉旨填词柳三变”的旗号招摇于市,因为皇帝不是说了吗,让他去继续“浅斟低唱”!
北宋中期苏轼登场,词坛顿耸巨岳,他倡导豪放词风,“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词境大为拓展。苏门弟子及追随者秦观、黄庭坚、贺铸等都能各开蹊径,卓然成家,词坛已呈现万紫千红之繁荣景象。秦观的词深婉疏荡,与周邦彦的富艳精工、李清照的清新跌宕,如天际三峰,隐约已是婉约词之巅顶。明、清人推崇秦观、李清照为婉约词之“宗主”,一般也无人起立异议。另有沈谦判曰:“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他推荐的这俩人深得我心,令人颠倒神往。柳永《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顒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现在一般按风格把宋词主要分别为两大流派,即“婉约派”和“豪放派”,宋人本人却并未如此明分壁垒。婉约、豪放二词的发源,是因为明代人张綖说过一句话,叫“少游多婉约,子瞻多豪放”。这种分法并非缘于词品的内部规律,不过是一种外部特征的概括,宋词正好一部分婉约得极至、一部分豪放得刺眼,所以两派之分算不得高级发明,否则唐诗在这方面也应该有所指示了。豪放或婉约,也从来少见精准的概念解释,好在仅从称呼上一般人亦能凭着感觉去把握,结论也八九不离十。苏轼“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辛弃疾“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这就是豪放派的感觉。李煜“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清照“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就是婉约派的范儿。
安门分派,大约是理论家的事,我们关注的是词本身,真正的好词也未必非要登门入派。当然,无论豪放一派,还是婉约一流,词作成就都非常之高。现代人可能是因为混世的需要,一般比较推崇豪放派,单从艺术欣赏角度,我却认为还是婉约派更具美魅,我还认为从创作角度讲,婉约词的创作也要比豪放词更为“难产”,如果让你塑造《红楼梦》中两个角色,一个是豪放派的王熙凤,一个是婉约派的林黛玉,大概还是王熙凤比较好演。现代人还喜欢实用至上,历史、艺术也难逃此厄,迎合这种需要的牵强荒唐之书,市场上着实不少,好象拉出一个古人古事来就能解决公司某个矛盾一样,并且除了这些,历史也好、诗词也罢,通通“无用”,这真让咱们的祖宗老子先生叹气,不懂“大用若无用”,也算老子不肖子孙之一种,艺术还无用呢,书生还无用呢,梁山军师还吴用呢。
论起长短,又有人按了宋词各调的字数多少,把词分为“小令”、“中调”或“长调”,也有的以58字以内为小令,59字到90字为中调,91字以上为长调,还有的主张62字以内为小令,以外称“慢词”,倒也一直未成定论。大部分词调分成两段,分别称上、下片或上、下阕。上、下片的关系,有分有合,有断有续,有承有起,句式也有同有异,通常过片处尤见作者匠心和功力,许多词人在这个地方惨淡经营,创造出离合回旋、若往若还、前后映照的词艺妙境,大大增添了一首词的层次、波澜和深度。
南宋以后,民族矛盾尖锐,从宋金抗争到元蒙灭宋,爱国歌声回荡词坛,悲壮慷慨之调应时而生,豪放词风陡然提升到了一个新层次。张元干、向子諲、岳飞、张孝祥、陆游、辛弃疾、陈亮、刘过、刘克庄、吴潜、刘辰翁、文天祥等,连峰叠嶂,峥嵘绵亘。其中以辛弃疾成就为最高,一生有词六百余首,有宏愿,有悲愤,有批判,有赞美,有低诉,雄深雅健、激昂慷慨,也有潇洒超逸、清丽妩媚的。辛弃疾在宋词人中创作最为丰富,历来与北宋苏轼并称“苏辛”,各有其豪放领袖特色。有好事者,或在苏、辛之间比较高低,正如评介唐人李白、杜甫诗之优劣,无比困难。陈毅说:“东坡胸次广,稼轩力如虎。”
岳飞《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南宋时期,也有许多杰出词人对婉约词风做了进一步的开拓,宛如丛丛奇葩争强斗艳,也不可能都用婉约一格来完全概括。有意思的是,与南宋大略同时的北方金朝地区,大致受了宋词的影响,也呈现词意纷纭之象,著名的人物比如金末元好问,那句当今广为流行的“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就出自他的手笔。
在中国古代,诗受到特殊重视,词却一直受到某种程度的轻薄。词之被轻视虽是其不幸,在另一种意义上却是幸事,因为作者们反而因此卸下了做诗时惯穿的那些庄重礼服,换上自己喜欢的便装,没有顾忌地尽量抒发自己心底蕴蓄之情,形式上也解除了峨冠博带的束缚,只求赏心悦耳,随意采用新鲜活泼的语言、“里巷”“胡夷”曲调,使作品另具一番活跃生命力。晏几道《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正式宣布词之独立地位的是李清照,其标志是她的大作《词论》问世。她鲜明地把“别是一家”的词的招牌挂了出来,阐发了词的特殊创作规律,勇敢地把那些“学际天人”的大学问家、诗人、文章家视为词的门外汉,睥睨一切,大有惟我独尊的豪概。李清照倾注其主要精力于词。南宋王灼说李清照女士: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
自古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忌也。这些话可以帮我们窥见李清照为词的调度艺术成就之高,以及其作品反传统的独立鲜明精神。李清照《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的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这是南唐后主李煜《浪淘沙》里的句子,你看看有婉约的影子吗?李煜,天资聪颖,精究六经,洞晓音律,工书善画,艺术精通之全才。最大的不幸,就是他这种人竟然做了皇帝!做皇帝有啥意思啊,最终从小皇帝沦落为北宋囚徒,他词作的主要成就应该在入宋以后,所以我们把他列入宋词大军。这一来不要紧,宋词按成绩派名次,被他抢走了一个名额,而且这个名额还很重要,叫我判,那就是第一名。
当然,还可以把李清照请出来跟他做个并列冠军,正好一男一女。李煜词的无比可贵之处,在于他至情放任、本色纯真。王国维《人间词话》云:“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又说:“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周济先生以称赞美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的真美风度,来指示李后主,说的就是“唯大才能本色”的大家风腕。李煜《菩萨蛮》,摹拟的是他小姨子爱恋他的故事: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婉”“约”两字都有“美”“曲”之意。
“婉”为柔美、婉曲。“约”的本义为缠束,引伸为精炼、隐约、微妙。似乎婉约派词作的内容主要写的是男女情爱,离情别绪,伤春悲秋,光景留连等,其形式大都婉丽柔美,含蓄蕴藉,情景交融,声调和谐。事实上,用婉约手法抒写爱国壮志、时代感慨的,也不乏其人,不乏其作,如辛弃疾的某些作品。“豪放”一词不用解释,其义自明。豪放之作在词坛振起雄风,似乎是因为词人在词中注入了强烈的爱国精神,唱出当时时代的强音。这种强音最可贵的,是进取和奋争的内核。而在艺术历史上,所谓“强音”,所谓“主流”,往往是单调、匮乏和空洞的,大约只有皇帝的一些御用词人干过不少这种活计,这些人基本上都成了匆匆过客。留下名来的豪放派,仍以不得志者的愤慨或旷逸者的疏浪为艺术特征。苏轼除了一小部分词作大气磅礴,大部分词作其实是婉约风格,他却被推做了豪放派盟主,真有点让人哭笑不得。苏轼的审美观念也不见得多么崇尚豪放,他最喜欢的应该还是自由和不拘一格,“短长肥瘦各有态”,“淡妆浓抹总相宜”,“端庄杂流丽,风健含婀娜”。你看他这首《蝶恋花》,简直比婉约还婉约: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从辛弃疾、苏轼词作的成就,可以看出上乘词作的风格即使有所偏胜,通常也不是那么容易被一个框子框起来的。豪放而含蕴深婉,婉约而豪气潜转,峥嵘生妩媚、婉转出利齿,平易而致永,等等,仍为词艺追求的极诣所在。也有难以归派的,比如姜夔,就是一名兼具两派特色的词之大家。姜夔《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情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倘若以存世数量比,辛弃疾无疑是词家第一,但文学终究不是数学,否则乾隆就是有史以来的头号诗人了。要真要在词家高低上做文章,首先应该有相对系统的理论做其支撑,比如张炎用“清空”做判别器,王国维以“境界”为测量仪。比较惭愧,我的品评没啥理论,经常凭直感说话,实在不足为取。但有一点,我还是特别认真的,谁能感动我,我就推崇谁。反正文学的本质既不是题材,更不是方法,而是一种对生命的体验,不同人虽然有不同经历,在体验过程中,却完全可能殊途而同归。这种体验大约只可意会难以言传,那种拨人心弦的体验,是那么得质感铿锵,那么得点灵刺穴,高山流水,知音暗合。
辛弃疾没排上大宋词人第一,实在遗憾,好在我们的口号是“第二名也光荣”。“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这句子曾经让我血液喧哗、亢侵骨髓,有个秘密,我现在忍不住,必须说出来了,提到宋词我就难忍骄傲地笑,得意地笑,为吗呢?这大宋词人前三名里,有两名是俺地道老乡!李清照、辛弃疾、我,都是山东历城人也,嘿嘿。辛弃疾《菩萨蛮》: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或许还是该说说苏轼苏东坡,这位诗、文、书、画、词样样精通的全能冠军,不少词作可谓脍炙人口,比如那首“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中秋词一出,以后几乎没人再敢对中秋有其他想法了。我为什么把这位天才人物的名次排在二李、老辛之后呢,那是因为他太聪明了、太潇洒了、太超脱了、太无所谓了,你看看他生产的这些聪明的废话:“试问岭南应不好,却到:此心安处是吾乡。”“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万事到头皆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则止。”“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要说发现美、欣赏美、创造美,追求美好人生,我们可以认真地向他老人家看齐,单论词的艺术,我看还是后主、清照、弃疾那种以血写就、能刻在人骨子里的作品,美的更加深刻一些。这么说,想必有胸襟的东坡先生不会跟我急的,当然他也不乏真正好的词作,比如这首《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现代人交友聚会,无非就是推杯换盏,灯红酒绿,话题也跑不了发财或者八卦,倘若谁要是想拿出自己的文章朗诵一番,那简直就是授人笑柄,真不知这是文明进步还是退步了。从这点上说,古代文人的聚会真是令人神往。据说秦观的女婿范温性格比较内向,木讷少言,在一次宴会上,大家都不怎么认识他,席间一个歌女问他:“你是谁家儿郎呀?”范温叉叉手,骄傲地说:“我乃‘山抹微云’女婿也!”大家立刻晕倒,对他刮目相看。“山抹微云秦学士,露华倒影柳屯田。”可见,这首秦观的《满庭芳》当时是多么地有名,而群众对能作出绝妙好词的人,又是多么地佩服和尊重啊: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倖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宋词之美,毋须赘言。你只消对它有所亲近,就一定不会失望。你的案上,可能正摆着一本薄薄的宋词选本,我想,即使你只是注视它一眼,也应该能感到那一股清凉美好的、空谷幽兰般的书香,正轻轻地散发开来。
当江南的细雨霏霏飘洒,秦淮两岸香拥翠绕,是谁轻舞罗扇扑流萤,黯然伤怀于碧水秋云间的做梦小舟?
当渭城的轻尘沾上衣襟,塞外的羌笛悠悠吹响,又是谁身披蓑笠狂歌大江东去,挑灯醉看吴钩犹利?
不用说放浪形迹,洒脱不拘,载酒江湖的杜樊川,不用说失意无俚,流连坊曲,奉旨填词的柳三变,也不用说细腻敏感,凄婉优柔,身世飘零的易安,更不用说哀歌时世,沉郁顿挫的少陵,更不用说报国无门,满腔孤愤无处诉说的辛稼轩,甚至不用说胸襟坦荡,笔力挺拔,才气纵横如谪仙人者,甚至不用说洒脱任达,豪迈雄健似苏东坡。当我们于千载之下,从墨香古卷间重拾那个烟波浩渺的朝代,诗人词客的心曲,那种愁,那种苦,那种恨,那种憾,似大江奔放,又似小河混混,从辽阔幽远中走来。
从愁苦恨憾中走过的唐诗宋词。于是我们看到了感时忧国,失意寂廖,于茫茫高台中,极目远眺北国苍茫广阔原野的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地天之悠悠,独怆然涕下。”茫茫宇宙,天长地久,不禁悲从中来,怆然流泪。
从愁苦恨憾中走过的唐诗宋词。“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首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春草遍地,林木苍苍,然而国都沦陷,城地破碎,怵目惊心。杜子美抛妻别子,满目凛然,无限弃溢离情,家国之恨涌上心头,于是花也溅泪,鸟亦惊心。想念远方的凄惨之象,眼望面前的颓败之景,搔首踌躇,顿觉稀疏短发,几不胜簪,在国破家亡,离乱伤痛之外,又叹息衰老,更增一层悲凉。
从愁苦恨憾中走过的唐诗宋词。曾高唱“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复还来”的诗仙也会“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也会“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纵使乘风破浪,横渡沧海的万丈雄心不改,然而长安不见,行路艰难,“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即使秋空壮阔,万里长风吹送归雁,然诗人郁结之深,忧愤之烈,心绪之乱又可抑止吗?
从愁苦恨憾中走过的唐诗宋词。秋月茫茫,秋风萧瑟,枫叶飘落的浔阳江头,在人们醉不成欢惨别之际,忽然传来空谷足音般的水面琵琶。移船相近,添酒回灯,凄凄一曲之后,谪居卧病的江州司马久立无言,已是热泪盈眶,湿透青衫。“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从愁恨憾苦中走过的唐诗宋词。旧时的燕子仍在飞来飞去,可是朱雀桥边已是野草连连,乌衣巷口只剩下一抹残阳夕照。六代的豪华竞逐,石头城的结绩临春已空无所有。“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悲凉惆怅寂廖如同那翻滚的潮水不停地拍打着,于隐隐约约中,六朝的旧事会不会重演?
从愁苦恨憾中走过的唐诗宋词。十七八岁的女郎,执红牙拍板,于一弯井水处,唱不尽的“杨柳岸、晓冯残月”。在多愁多恨的楚天里,在雾气霭霭的暮色里,
蝉声凄切,长亭尽头,碧水烟波之上是一掉催发的兰舟。痴情的恋人于泪眼朦胧之中,执手相对。“多情自苦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千种离愁,万般别绪,正如那悠悠的烟波绵绵不尽!
从愁苦恨憾中走过的唐诗宋词。大江已东去,愁思不可尽。“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痛失爱侣,迁徙奔波,失意哀伤历尽,早已尘灰满面,两鬓如霜———“纵使相逢应不识”。幽梦相会,自然“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月华如练,无言地映照着植满松树的小山岗上的孤坟。
从愁苦恨憾中走过的唐诗宋词。寻寻觅觅,却徒增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冷的时节,晚来寒风,南归的燕儿,还有满地堆积的黄花。黄昏时的梧桐细雨,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像是洒不完的伤心泪,“怎一个愁字了得”?
从愁苦恨憾中走过的唐诗宋词。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烽火扬州,已不堪回首。千古风流,舞榭歌台,都被雨打风吹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任你吴钩看了,栏杆拍遍,高楼登尽,胸中愁滋味却是欲说还休!
从恨憾愁苦中走过的唐诗宋词,是那高高的秋月,是那莽莽的关山大漠,是那烟雨横塘,征帆片片,是那风起的杨花柳絮,百般红紫芳菲,是那檐前铁马,雨中残荷。
从愁苦恨憾中走过的唐诗宋词,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是“剪不断,理还乱”,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也许“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也许愁是种在诗人词客心里的一种植物,生根,发芽,疯狂地生长。当然,他们也曾有“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畅快,也曾有过“初闻涕泪满衣裳,漫卷诗书喜欲狂”的喜悦,也曾有过“春风得意马蹄疾,-日看尽长安花”的放荡,也曾有过“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擒苍”的雅兴,也曾有过“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的闲适,然而“亭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知长”,更何况长伴在心中的只有那悠悠不尽,绵绵无期的“愁”?
歌舞升平,声色犬马也可造就文人墨客,但那是先产生悲剧,然后便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唐诗与宋词,是我国古代文学史上两座并肩而立的高峰,一座交汇着现实和浪漫,一座辉映着婉约与豪放。登高而望远,临山而探幽,无限风景,让人目不暇接,让人叹为观止,让人如痴如醉……
唐诗之美,是一种理性的美,沉淀着深邃,积蓄着厚重,凝结着辽远,负载着磅礴,是大漠里的孤烟,是长河里的落日,是客船上难眠的渔火,是山寺里传来的钟声,是海角与天涯的对接,是天长与地久的汇聚,尽管也会有碧落与黄泉的交融。宋词之美,是一种感性的美,飞扬着轻灵,蹁跹着缠绵,氤氲着温柔,笼盖着细腻,是梧桐上的细雨,是小楼上的东风,是明月光下闪过的鹊影,是稻花香里流淌的蛙鸣,是云涛与晓雾的相连,是落红与芳草的呓语,尽管也会有乱石与惊涛的交流。
于思想主题而言,唐诗之美,多在于言志;宋词之美,多在于抒情。言志多追求气度,则豁达;抒情多讲究韵味,需细腻。豁达者则多描写让人豁达之人、事、物、景或取豁达之面,细腻者亦同。豁达者多谈理,细腻者易伤情。比如,同是写月,唐诗中多是明月满月,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洒脱;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清雅;有“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广阔;有“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的辽远;更有“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的深刻。即使有缺月残月,也是“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般的从容;也是“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样的热忱。宋词中多是残月淡月,有“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的静谧;有“好在半胧淡月,到如今,无处不消魂”的惆怅;有“杨柳岸,晓风残月”的苍凉;有“楚箫咽,谁倚西楼淡月”的寂寞;更有“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的伤悲。即使有明月满月,也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感慨,也是“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愁思。再如,同是写水,唐诗中的水,多是江河湖海之水,是大水,是急水,是深水,是呈现一种气魄和胸怀的水,更多的是“月涌大江流”的辽阔,是“浪淘风簸自天涯”的剧烈,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急促,是“桃花潭水深千尺”的深邃,是“黄河之水天上来”的雄浑,尽管也有“泉眼无声惜细流”的纤细,也有“桃花尽日随流水”的柔缓。但是,纤细和柔缓背后依然是满心喜悦,满腔热忱。而宋词中的水,多是带着一种细腻的情思和愁绪的水,是“流水落花春去也”的那种漂着落红的水,是“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中落满柳絮的水。多是池水,是春水,是秋水,是“池塘风绿风微暖”的散淡,是“縠皱波纹迎客棹”的闲适,是“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的黯然,是“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的婉转,是“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的惆怅,尽管也有“千里澄江似练”的广阔,也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放。但是,广阔和豪放背后依旧是满心荒凉,满腹感慨。
从表达风格上看,唐诗之美,多在于直抒胸臆,兼有婉转、隐晦和朦胧之作。宋词之美,多在于婉约曲折,兼有直抒胸臆豪放之作。同样是写饮酒,无论哪种诗体,均多直白和率真之语,多以酒表现朋友之情、人生之感,读之往往让人为之动容。像唐代的诗人白居易在五言绝句《问刘十九》中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孟浩然在五言律诗《过故人庄》中说,“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王维在七言绝句《渭城曲》中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杜甫在七言律诗《客至》中说,“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韩愈在古体诗《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中说,“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李白在乐府体诗《将进酒》说,“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而同样写饮酒,不管哪个词牌,宋词中往往掺杂了作者所思、所感、所愁,较之唐诗,更显隐晦。但是,正是这种隐晦婉转,更增强了宋词独有的美感。像宋代的范仲淹在《御街行》中说,“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晏殊在《浣溪沙》中说,“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柳永在《蝶恋花》中说,“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秦观在《望海潮》中说,“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周邦彦在《兰陵王》中说,“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李清照在《声声慢》中说,“三盏两杯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即便是以豪放词著称的苏轼也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感叹,“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从格律形式上看,唐诗之美,多在于诗句格律的整齐划一。句式尤以五言、七言句为主,兼有四言、六言;格律尤以律诗、绝句为主,兼有古风、乐府,后二者格式略为自由。总而言之,唐诗,体现的是一种整齐划一的排列美。宋词之美,多在于词句组合的错落有致。每个词牌,格律平仄要求不同。句式多长短不一,二言、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八言等组合在一起,当然也有《生查子》《浣溪沙》《木兰花》等少数词牌的句式字数比较整齐。但不管如何,宋词,体现的是一种错落有致的组合美。比如,同样表现送别这个主题,唐代的诗人骆宾王用五言绝句说,“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王勃用五言律诗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李白用七言绝句说,“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杜甫用七言律诗说,“更为后会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别筵”。而宋代的词人柳永用《雨霖铃》说,“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欧阳修用《浪淘沙》说,“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苏轼用《临江仙》说,“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辛弃疾用《木兰花慢》说,“君思我,回首处,正江涵秋影雁初飞”。以人为喻,唐诗如慷慨豁达之壮士,宋词如弱柳扶风之虞美人。此壮士“黄沙百战穿金甲”,“会须一饮三百杯”;住则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行则“万里送行舟”,“直挂云帆济沧海”抑或“驱车登古原”,“春风得意马蹄疾”。虞美人则着“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饮不过“三盏两杯淡酒”,住在“寂寞梧桐深院”,出行须“香车宝马”抑或“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以物为喻,唐诗如叶茂之大树,宋词似妖冶之繁花。树分四时:昨日“春来发几枝”,今日“万条垂下绿丝绦”;春日过了便是
“绿树阴浓夏日长”,秋来“金井梧桐秋叶黄”,冬日雪来便会“凤林千树梨花老”,“万树松萝万朵云”。花开四季,春日烂漫,“红杏枝头春意闹”;夏日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秋日赏桂花的“暗淡轻黄体性柔”,同样“莫负东篱菊蕊黄”;冬日“寒梅点缀琼枝腻”,“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以日月为喻,唐诗如旭日东升,尽管也会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但是“甲光向日金鳞开”,其道大光,灿烂辉煌;宋词如“良宵淡月”,“谁见幽人独住来,缥缈孤鸿影”,清凉静幽,意味深长。
以山水为喻,唐诗就是云蒸霞蔚的高山峻岭,读唐诗则如“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于大气中体味意境高远;宋词就是幽幽浮萍下的潺潺流水,读宋词则如“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于精细处体会意绪飘渺。以四季为喻,唐诗如秋末冬初,“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丰硕背后有苍凉,苍凉更显成熟美;宋词如春末夏初,“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优美背后是忧伤,忧伤更知真情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