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5年2月16日《中华读书报》上,有刘士杰先生的文章《中西合璧儒雅温厚――访诗人、翻译家屠岸先生》。文章最后说,屠岸先生“另外还有一本《英国诗选》,这本书工程较大,已经完工了。此书选了从古到今的英国155位诗人的诗583首,书稿已交给出版社。”经过两年辛苦努力的出版工作,这本大部头――改名为《英国历代诗选》,终于降临读书界。
英国诗歌研究界的泰斗王佐良先生曾说“英国诗歌是西洋文学里的一大精华”。既然是精华,从苏曼殊翻译拜伦的《哀希腊》肇端,中国人一直在阅读、翻译和研究英诗,很多大学英语系开设这门课,不少人像王佐良那样,以此为毕生事业。屠岸还旁及其余,如诗歌创作、戏剧评论以及编辑出版,但英诗翻译的确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事业,持续时间最长(前后达60多年,刨去中间被迫荒废的20多年,实际约40年),成就也最大――《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和《济慈诗选》早就蜚声文坛,而《英国历代诗歌选》则更是他诗歌翻译生涯的总结,无论从他个人意义上,还是从英诗翻译整体意义上,都可谓“集大成”。
此书之所以由《英国诗选》改名为《英国历代诗歌选》,是因为以前有过两部名为《英国诗选》的书,一是卞之琳独立编译的,二是王佐良主编并主译的。那两个选本都是通史意义上的英诗译本,断代史意义上的译本就更多了,如飞白译的《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诗选》、查良铮译的《英国现代诗选》、傅浩译的《20世纪英语诗选》之上册。
王佐良可以说是在英国诗歌领域里的头号中国专家,著有《英国诗史》,经他手完成的《英国诗选》则是其姐妹篇,共收315首,差不多是卞选的4倍,从史的角度来看,也更“通”了,前后明显延伸了许多。在莎士比亚之前,有乔叟、兰格伦、斯宾塞和马娄以及一些什名作者的作品,其中“开天辟地”的是英国文学史中已知最早的作品――英雄史诗《贝奥武甫》(选段)。这部分的译者范守义说,《贝奥武甫》“是根据公元五世纪末至六世纪前半期流传在北欧的民间传说,于10世纪末由基督教僧侣,用古英语(西威塞克斯方言)最终写成”。这个说法的问题是:7、8、9世纪这部作品没有流传吗?也有学者,如斯坦福大学的Howard JudsonHall认为,它完成于公元700年左右,最晚不会超过886年(国王阿尔福雷德一统英伦之年),10世纪的那个抄本比较完备,但不是最早的。笔者十几年前上研究生时,曾将此史诗全部译成中文,但至今未遑整理出版。王选在奥顿之后,收录有麦克尼斯、狄托马斯、拉金、休斯和希尼等八位的作品,即“以20世纪70年代为结束点”。的确,正如王在序中自己所说的,此版“代表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译诗的新水平”。
诚如是,20年过去了,要看中国的英诗翻译的新发展,得看《英国历代诗歌选》。它的量更大了,将近王选的2倍、卞选的8倍,而王选的译者有几十位,《英国历代诗歌选》则是屠岸先生独力完成的。前后又有进一步的扩容或延伸,莎士比亚之前,在王选的基础上,又增加了霍斯、托马斯怀亚特、亨利霍华德、罗利和锡德尼等5位,只可惜,作为中世纪欧洲五大史诗之一的《贝奥武甫》却付诸阙如。希尼之后呢,又增加了克瑞格瑞恩、詹姆士芬顿和西蒙阿米蒂奇等3位,最后一位是1960年代出生的诗人,相当于中国的“中间代”。
为了任何好的选本,都不能光凭选者一己之好恶、一时之褒贬,还要照顾到不同的风格和取向,这就是卞之琳所说的“主客观的平衡”。卞说,他选本中的“大部分都见于任何一个通行选本,小部分则是一般选本里都难找到的。”(下划线为笔者所加)同样,王佐良说,他所选的“绝大多数是公认的名作,但也选入了若干不见于其他选本的诗篇”。其实,卞选中的作品,在稍微大一点的选本中就都能见到,当然,那样的选本就可能不是通行的了;王选中确实出现了“若干不见于其他选本的诗篇”,但毕竟只是“若干”。两人都有名家名作的情结。
而屠选中出现了相当数量的陌生作品,如前面所列举的8位,在很多人眼里,可能都属于“小诗人”。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的“序”中说,“在一切诗选里,总是小家占便宜,那些总共只不过保存了几首的小家更占尽了便宜,因为他们只有这点点好东西,可以一股脑儿陈列在橱窗里,读者看了会无限神往,不知道他们的样品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屠岸兼容并包了许多小家,他们在本国诗选里都难有出头之日,但在如许重要的中国选本里偶露峥嵘,在汉语舞台上有机会做了一番表演。
尤其是好几位女诗人的出现,让人对这一选本有耳目一新之感。原来,英国是所谓老牌资本主义强国,从16世纪开始,就有许多“蓝袜子”(简爱那样的平民甚至贫民出身的女性知识分子)拿起笔来舞文弄墨、自铸伟词,除了我们所熟知的(大部分是因为她们与男性大诗人的近亲关系)玛丽兰姆(查尔斯兰姆之姐)、伊丽莎白布朗宁(罗伯特布朗宁之妻)、艾米莉勃朗特和克里斯蒂娜罗塞蒂(但丁罗塞蒂之妹)等,还有玛丽伊罗宾孙、玛丽泰伊、菲丽西亚希曼斯、康斯坦丝内登和丝蒂薇斯密斯许多位。在以前由男性书写并主导的文学史中,这些女诗人都被忽视、被遮蔽了;随着女性主义的勃兴,她们得以重见天日。她们之所以在屠选里纷纷占有一席之地,还得感谢屠岸的女公子章燕教授。他自己承认:“我访问英国时,女儿为我提供一些我从前没有接触过的英国诗人的作品,其中有好些人是英国浪漫主义时期及现代主义时期诗坛上的活跃者。”(见本书“后记”)。章燕是英诗专家,翻译得少,但研究得多。本书中有少量诗作是她翻译的(用笔名屠笛),大部分作者简介是她撰写的,她还为本书做了长序。或许是女性的缘故,尤其是好强的女性知识分子,章燕非常关注英国历代女诗人,一方面为她们鸣冤叫屈,一方面为她们鼓与呼。她在“序”中为英国女性诗歌花了相当多的篇幅,她说:“复合的乐音中怎能没有女性的歌声?她们发出的声音是不容忽视的。”还说:“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女性诗歌已经燃起最初的火花,但尚未引起人们注意。17和18世纪涌现出不少引人注目的女作家,其中不少人创作了诗歌作品,受到当时一些评论者的关注,这些女性诗歌使得那最初的火花陆续燃放出动人的光彩。”19、20世纪则更不用说了。
因此,我们可以说,屠选不仅在主客观之间而且在两性之间达到了平衡,否则,泉下的小诗人们可能没有意见,但在世的女权主义者可不会答应。这两种平衡,哪怕是前者,在卞选中很难说存在。卞之琳一共选了30位诗人,但女诗人只有克里斯蒂娜罗塞蒂,性别上形成严重的不平衡。他又有“六不选”原则,其中第一类(宗教)和第二类(神异)被放弃,太可惜,因为,宗教、神学和神秘,是欧洲诗歌固有、广泛而持久的传统,美国的书店都为这一类书专辟一区。米尔顿的《失乐园》就因为其宗教性而落选,只代之以《为毕亚德蒙特晚近发生大屠杀抒愤》;柯尔律治则因其神秘性而一首都没有入选,以至于公认的浪漫主义六大诗人只剩下了五位。笔者以为,卞之琳的选政未免过苛,其个人性太强,而客观性较弱。屠岸的诗人个性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自我抑制,一方面“不排除个人爱好”,另一方面“考虑到诗人的重要性、作品的价值、影响和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这使其选本的客观性得到了明显的加强,真正“能反映英国诗歌(以抒情诗为主)的发展轨迹”。他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服膺并领受济慈的美学概念“客体感受力”(negative capability),这是诗人在感受客体时将自我客观化的能力,从而使诗歌创作成为自我自然外化的过程,达到物我两契的境界。屠岸将它移植到诗歌翻译中,认为那是指“实现两个灵魂(作者的、译者的)的拥抱、融合”。(见“后记”)不妨说,他的选政也贯彻了这一理念。
屠选还有一通史意义上的好处。卞选可能是因为篇幅小,一股脑儿的,没有分类或分期;王选按照英语的发展阶段,分了三期,即古英语、中古英语和近代英语。对于不谙于英语史的中国普通读者来说,这种分法会让他们觉得摸不着头脑,而且也嫌粗放了些。屠选以世纪分,显豁而更具体些。就如同一部通史是由几部断代史组成的,分与合在时间序列上达成了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