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高考落榜了。留在我记忆最深处的是我家的苹果园子。园子大概有十几亩吧,白天黑夜,我都呆在园子深处。我在一棵年龄最大、枝叶最密的苹果树底下支了一张床,双眼扑棱着,寻找着从叶子缝隙间钻出来的天空。
我的父亲对我很失望。他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老农民,认为我没有考上大学最大的原因是
看闲书,特别是小说。上学时,我有一大半时间都花在了看小说上。“高考又不考小说。”他狠狠地说,然后将我陆续买下的那些“闲书”都卖给了收废纸的贩子。奇怪的是,他却留下了一本薄薄的《唐诗三百首》。就是这本书陪我熬过了一个酷热、窒闷的夏季。我不知什么时候买下了这本书,一本印刷制作都很粗糙的书。那个夏天的闷热超前绝后,园子里遍栽苹果树,重复、单调、蒙着灰尘的绿遮天蔽日,像一个蒸锅。我有时胡思乱想,但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在梦境与现实中徘徊,浑身大汗淋漓。惟一能让我神志有片刻清醒的是那本《唐诗三百首》。
因为无聊,我随便翻开了一页。感觉诗人们矫揉造作,丝毫不能将我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但突然间看到了李白的“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感到了寂寞原来也可以说出来;又看到了“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心想人也可以不寂寞的,身边的山山水水、花草树木、一粒石子、一棵草、一场雨都可以是你的知音。最让我吃惊的是那些咏古诗。杜牧的“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还有更伟大的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读着它们,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时间、空间都是无限广大,一个人的自怨自艾,一个人的痛苦,在如川的过去未来中又是怎样地渺小。人只有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才能放下包袱;才能明白生活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没必要将一次失败或一次成功拔高到它所不能承担的意义上去。我因此轻松了许多,那个夏天也就过去了。
等到我再试图翻检那本《唐诗三百首》时,许多年已经过去了,而那本盗版的《唐诗三百首》也找不到了。我突然发现我已有很久不读书了,不只是诗,小说、散文,即便是最通俗、最无聊的书我都不读了。我的生活是如此丰富多彩,各种各样的大制作、色彩绚丽的影视大片被制造成一个薄薄的小片供我晚上消遣;上班时,闲暇中翻看办公桌上的报纸,津津有味地关注着明星们的风流韵事;上网将网络上的新闻、博客里的自我卖弄当笑话看,高兴地扮演着一个庸俗、无聊的看客的角色。每天,我看着窗外,心想我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去看书了。真是这样吗?
伟大的诗人总是离我们很近,而我们,也许因为怯懦,也许因为其他,总是试图逃离。那年夏天,我邂逅了诗人,邂逅了诗歌,几乎有一刻靠近了诗人与诗歌的心灵。那年夏天是永恒的,它永远存在;或者说,永远不再。冬季的一天,我这样想着,告诉自己:生活也可以有另外一种选择,可以兼容伟大与平庸,兼容诗歌与平凡。我一边吟哦着“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拿起了新买的《唐诗三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