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球,我的母亲!
地球,我的母亲!
天已黎明了,
你把你怀中的儿来摇醒,
我现在正在你背上匍行。
地球,我的母亲!
你背负着我在这乐园中逍遥。
你还在那海洋里面,
奏出些音乐来,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过去,现在,未来,
食的是你,衣的是你,住的是你,
我要怎么样才能够报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不愿常在家中居住,
我要常在这开旷的空气里面,
对于你,表示我的孝心。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你的孝子,田地里的农人,
他们是全人类的保姆,
你是时常地爱抚他们。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你的宠子,炭坑里的工人,
他们是全人类的普罗美修士,
你是时常地怀抱着他们。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除了农工而外,
一切的人都是不肖的儿孙,
我也是你不肖的儿孙。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那一切的草木,
我的同胞,你的儿孙,他们
自由地,自主地,随分地,健康地,
享受着他们的赋生。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那一切的动物,
尤其是蚯蚓──
我只不羡慕那空中的飞鸟:
他们离了你要在空中飞行。
地球,我的母亲!
我不愿在空中飞行,
我也不愿
坐车,乘马,著袜,穿鞋,
我只愿赤裸着我的双脚,
永远和你相亲。
地球,我的母亲!
你是我实有性的证人,
我不相信你只是个梦幻泡影,
我不相信我只是个妄执无明。
地球,我的母亲!
我们都是空桑中生出的伊尹,
我不相信那缥缈的天上,
还有位什么父亲。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这宇宙中的一切
都是你的化身:
雷霆是你呼吸的声威,
雪雨是你血液的飞腾。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那缥缈的天球,
是你化妆的明镜,
那昼间的太阳,夜间的太阴,
只不过是那
明镜中的你自己的虚影。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那天空中一切的星球,
只不过是我们生物的眼球的虚影;
我只相信你是实有性的证明。
地球,我的母亲!
已往的我,只是个知识未开的婴孩,
我只知道贪受着你的深恩,
我不知道你的深恩,
不知道报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知道你的深恩,
我饮一杯水,纵是天降的甘霖,
我知道那是你的乳,我的生命羹。
地球,我的母亲!
我听着一切的声音言笑,
我知道那是你的歌,
特为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眼前一切的浮游生动,
我知道那是你的舞,
特为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感觉着一切的芬芳采色,
我知道那是你给我的玩品,
特为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的灵魂便是你的灵魂,
我要强健我的灵魂,
用来报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要报答你的深恩,
我知道你爱我还要劳我,
我要学着你劳动,永久不停!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要报答你的深恩,
我要把自己的血液,
来养我自己,养我兄弟姐妹们。
地球,我的母亲!
那天上的太阳──你镜中的影,
正在天空中大放光明,
从今后,我也要
把我内在的光明来照照四表纵横。
1919年12月末作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1月6日上海
《时事新报·学灯》〕
· 心 灯
连日不住的狂风,──
吹灭了空中的太阳,
吹熄了胸中的灯亮。
炭坑中的炭块呀,凄凉!
空中的太阳,胸中的灯亮,
同是一座公司底电灯一样:
太阳万烛光,我是五烛光,
烛光虽有多少,亮时同时亮。
放学回来我睡在这海岸边的草场上,
海碧天青,浮云灿烂,衰草金黄。
是潮里的声音?是草里的声音?
一声声道:快向光明处伸长!
有几个小巧的纸鸢正在空中飞放,
纸鸢们也好象欢喜太阳:
一个个恐后争先,争先恐后,
不断地努力、飞扬、向上。
更有只雄壮的飞鹰在我头上飞航,
他在闪闪翅儿,又在停停桨,
他从光明中飞来,又向光明中飞往,
我想到我心地里翱翔着的凤凰。
1920年2月初作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2月2日上海
《时事新报·学灯》〕
· 日 出
哦哦,环天都是火云!
好象是赤的游龙,赤的狮子,
赤的鲸鱼,赤的象,赤的犀。
你们可都是亚坡罗①的前驱?
哦哦,摩托车前的明灯!
你二十世纪底亚坡罗!
你也改乘了摩托车吗?
我想做个你的助手,你肯同意吗?
哦哦,光的雄劲!
玛瑙一样的晨鸟在我眼前飞腾。
明与暗,刀切断了一样地分明!
这正是生命和死亡的斗争!
哦哦,明与暗,同是一样的浮云。
我守看着那一切的暗云……
被亚坡罗的雄光驱除干净!
是凯旋的鼓吹呵,四野的鸡声!
1920年3月间作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3月7日上海
《时事新报·学灯》〕
· 光 海
无限的大自然,
成了一个光海了。
到处都是生命的光波,
到处都是新鲜的情调,
到处都是诗,
到处都是笑:
海也在笑,
山也在笑,
太阳也在笑,
地球也在笑;
我同阿和,我的嫩苗,
同在笑中笑。
翡翠一样的青松,
笑着在把我们手招。
银箔一样的沙原,
笑着待把我们拥抱。
我们来了。
你快拥抱!
我们要在你怀儿的当中,
洗个光之澡!
一群小学的儿童,
正在沙中跳跃:
你撒一把沙,
我还一声笑;
你又把我推翻,
我反把你揎倒。
我回到十五年前的旧我了。
十五年前的旧我呀,
也还是这么年少。
我住在青衣江上的嘉州,
我住在至乐山下的高小。
至乐山下的母校呀,
你怀儿中的沙场,我的摇篮,
可还是这么光耀?
唉!我有个心爱的同窗,
听说今年死了!
我契己的心友呀!
你蒲柳一样的风姿,
还在我眼底留连;
你解放了的灵魂,
可也在我身旁欢笑?
你灵肉解体的时分,
念到你海外的知交,
你流了眼泪多少?……
哦,那个玲珑的石造的灯台,
正在海上光照,
阿和要我登,
我们登上了。
哦,山在那儿燃烧,
银在波中舞蹈,
一只只的帆船,
好象是在镜中跑,
哦,白云也在镜中跑,
这不是个呀,生命底写照!
阿和,哪儿是青天?
他指着头上的苍昊。
阿和,哪儿是大地?
他指青海中的洲岛。
阿和,哪儿是爹爹?
他指着空中的一只飞鸟。
哦哈,我便是那只飞鸟!
我便是那只飞鸟!
我要同白云比飞,
我要同明帆赛跑。
你看我们哪个飞得高?
你看我们哪个跑得好?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3月19日上海
《时事新报·学灯》〕
· 凤凰涅槃
天方国古有神鸟,名“菲尼克司”
(Phoenix),满五百岁后,集香木自焚,
复从死灰中更生,鲜美异常,不再死。
按此鸟,殆即中国所谓凤凰:雄为凤,
雌为凰。《孔演图》云:“凤凰火精,
生丹穴。” 《广雅》云:“雄鸣曰即
即;雌鸣曰足足。”
序 曲
除夕将近的空中,
飞来飞去的一对凤凰,
唱着哀哀的歌声飞去,
衔着枝枝的香木飞来,
飞来在丹穴山上。
山右有枯槁了的梧桐,
山左有消歇了的醴泉,
山前有浩茫茫的大海,
山后有阴莽莽的平原,
山上是寒风凛烈的冰天。
天色昏黄了,香木集高了。
凤已飞倦了,凰已飞倦了。
他们的死期将近了。
凤啄香木,
一星星的火点迸飞。
凰扇火星,
一缕缕的香烟上腾。
凤又啄,凰又扇,
山上的香烟弥散,
山上的火光弥漫。
夜色已深了,香木已燃了。
凤已啄倦了,凰已扇倦了。
他们的死期已近了!
啊啊!
哀哀的凤凰!
凤起舞,低昂!
凰唱歌,悲壮!
凤又舞,凰又唱,
一群的凡鸟
自天外飞来观葬。
凤歌:
即即!即即!即即!
即即!即即!即即!
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铁!
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
茫茫的宇宙,腥秽如血!
宇宙呀,宇宙,
你为什么存在?
你自从哪儿来?
你坐在哪儿在?
你是个有限大的空球?
你是个无限大的整块?
你若是有限大的空球,
那拥抱着你的空间
他从哪儿来?
你的外边还有些什么存在?
你若是无限大的整块?
这被你拥抱着的空间
他从哪儿来?
你的当中为什么又有生命存在?
你到底还是个有生命的交流?
你到底还是个无生命的机械?
昂头我问天,
天徒矜高,莫有点儿知识。
低头我问地,
地已死了,莫有点儿呼吸。
伸头我问海,
海正扬声而呜 。
啊啊!
生在这样个阴秽的世界当中,
便是把金刚石的宝刀也会生锈。
宇宙呀,宇宙,
我要努力地把你诅咒:
你脓血污秽着的屠场呀!
你悲哀充塞着的囚牢呀!
你群鬼叫号着的坟墓呀!
你群魔跳梁着的地狱呀!
你到底为什么存在?
我们飞向西方,
西方同是一座屠场;
我们飞向东方,
东方同是一座囚牢;
我们飞向南方,
南方同意一座坟墓;
我们飞向北方,
北方同是一座地狱。
我们生在这样个世界当中,
只好学着海洋哀哭。
凰歌:
足足!足足!足足!
足足!足足!足足!
五百年来的眼泪,倾泻如瀑!
五百年来的眼泪,沐漓如烛!
流不尽的眼泪,洗不净的污浊;
浇不熄的情炎,荡不去的羞辱。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到底要向哪儿安宿?
啊啊!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好像那大海里的孤舟,
左也是漶漫,右也是漶漫。
前不见灯台,后不见海岸。
帆已破,樯已断;
楫已飘流,柁已腐烂。
倦了的舟子只是在舟中呻唤,
怒了的海涛还是在海中泛滥。
啊啊!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好像这黑夜里的酣梦。
前也是睡眠,后也是睡眠。
来得如飘风,去得如轻烟。
来如风,去如烟,
眠在后,睡在前,
我们只是这睡眠当中的
一杀那的风烟。
啊啊!
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痴!痴!痴!
只剩些悲哀,烦恼,寂寥,衰败,
环绕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贯串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啊啊!
我们年青时候的新鲜那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甘美那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光华那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欢爱那儿去了?
去了!去了!去了!
一切都已去了,一切要要去了。
我们也要去了,你们也要去了,
悲哀呀!烦恼呀!寂寥呀!衰败呀!
啊啊!
火光熊熊了,香气蓬蓬了。
时期已到了,死期已到了。
身外的一切,身内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请了!请了!
群鸟歌──
岩鹰: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么?你们死了么?
从今后该我为空间的霸王!
孔雀:
凤凰,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么?你们死了么?
从今后请看我花翎上的威光!
鸱枭: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么?你们死了么?
哦!是那儿来的鼠肉馨香?
家鸽: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么?你们死了么?
从今后请看我们驯良百姓的安康!
鹦鹉: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听我们雄辩家的主张!
白鹤: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看我们高蹈派的徜徉!
鸡鸣:
听潮涨了,听潮涨了,
死了的光明更生了。
春潮涨了,春潮涨了,
死了的宇宙更生了。
生潮涨了,生潮涨了,
死了的凤凰更生了。
凤凰和鸣──
我们更生了,我们更生了。
一切的一,更生了!
一的一切,更生了!
我们便是“他”,他们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火便是凤,凤便是火。
翱翔!翱翔!欢唱!欢唱!
我们光明,我们新鲜,
我们华美,我们芬芳,
一切的一,芬芳。
一的一切,芬芳。
芬芳便是你,芬芳便是我。
芬芳便是“他”,芬芳便是火。
火便是你,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欢唱!欢唱!
我们热诚,我们挚爱;
我们欢乐,我们和谐。
一切的一,和谐。
一的一切,和谐。
和谐便是你,和谐便是我。
和谐便是“他”,和谐便是火。
火便是你,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欢唱!欢唱!
我们生动,我们自由,
我们雄浑,我们悠久。
一切的一,悠久。
一的一切,悠久。
悠久便是你,悠久便是我。
悠久便是“他”,悠久便是火。
火便是你,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欢唱!欢唱!
我们欢唱,我们翱翔。
我们翱翔,我们欢唱。
一切的一,常在欢唱。
一的一切,常在欢唱。
是你在欢唱?是我在欢唱?
是“他”在欢唱?是火在欢唱?
欢唱在歌唱!欢唱在欢唱!
只有欢唱!只有欢唱!
欢唱,欢唱,欢唱!
一九二○年一月二十日初稿
一九二八年一月三日改削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1月30日和
31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 黄海中的哀歌
我本是一滴的清泉呀,
我的故乡,
本在那峨眉山的山上。
山风吹我,
一种无名的诱力引我,
把我引下山来;
我便流落在大渡河里,
流落在扬子江里,
流过巫山,
流过武汉,
流通江南,
一路滔滔不尽的浊潮
把我冲荡到海里来了。
浪又浊,
漩又深,
味又咸,
臭又腥,
险恶的风波
没有一刻的宁静,
滔滔的浊浪
早已染透了我的深心。
我要几时候
才能恢复得我的清明哟?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2年11月出版的
《创造季刊》第1卷第3期〕
· 仰 望
污浊的上海市头,
干净的存在
只有那青青的天海!
污浊了的我的灵魂!
你看那天海中的银涛,
流逝得那么愉快!
一只白色的海鸥飞来了。
污浊了的我的灵魂!
你乘着它的翅儿飞去吧!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2年11月出版的
《创造季刊》第1卷第3期〕
·黄浦江口
平和之乡哟!
我的父母之邦!
岸草那么青翠!
流水这般嫩黄!
我倚着船围远望,
平坦的大地如像海洋,
除了一些青翠的柳波,
全没有山崖阻障。
小舟在波上簸扬,
人们如在梦中一样。
平和之乡哟!
我的父母之邦!
一九二一年四月三日
· 女神之再生
Alles Vergaengliche 一切无常者
ist nur ein Gleichnis; 只是一虚影;
das Unzulaengliche, 不可企及者
hier wird's Ereignis; 在此事已成;
das Unbeschreibliche, 不可名状者
hier ist's getan; 在此已实有;
das Ewigweibliche 永恒之女性
zieht uns hinan. 领导我们走。
──Goethe ──歌德
序幕:不周山中断处。巉岩壁立,
左右两相对峙,俨如巫峡两岸,形成天
然门阙。阙后,现出一片海水,浩淼无
际,与天相接。阙前为平地,其上碧草
芊绵,上多坠果。阙之两旁石壁上有无
数龛穴。龛中各有裸体女像一尊,手中
各持种种乐器作吹奏式。
山上,奇木葱笼,叶如枣,花色金
黄,萼如玛瑙,花大如木莲,有硕果形
如桃而大。山顶白云叆叇,与天色相含
混。
上古时代。
共工与颛顼争帝之一日,晦冥。
开幕后沉默数分钟,远远有喧嚷之
声起。女神各置乐器徐徐自壁龛走下,
徐徐向四方瞻望。
女神之一:
自从炼就五色彩石
曾把天孔补全,
把黑暗驱逐了一半
向那天球外边。
在这优美的世界当中,
吹奏起无声的音乐雍融。
不知道月儿圆了多少回,
照着这生命底音波吹送。
女神之二:
可是,我们今天的音调,
为什么总是不能和谐?
怕在这宇宙之中,
有什么浩劫要再!
听呀!那喧嚷着的声音,
愈见高,愈见逼近!
那是海中的涛声?空中的风声?
可还是──罪恶底交鸣?
女神之三:
刚才不是有武夫蛮伯之群
打从这不周山下经过?
说是要去争做什么元首……
哦,闹得真是过火!
姊妹们呀,我们该做什么?
我们这五色天球看看要被震破!
倦了的太阳只在空中睡眠,
全也不吐放些儿炽烈的光波。
女神之一:
我要去创造些新的光明,
不能再在这壁龛之中做神。
女神之二:
我要去创造些新的温热,
好同你新造的光明相结。
女神之三:
姊妹们,新造的葡萄酒浆
不能盛在那旧了的皮囊。
为容受你们的新热、新光,
我要去创造个新鲜的太阳!
其他全体:
我们要去创造个新鲜的太阳,
不能再在这壁龛之中做甚神像!
全体向山阙后海中消逝。
山后争帝之声。
颛顼:
我本是奉天承命的人,
上天特命我来统治天下。
共工,别教死神来支配你们,
快让我做定元首了吧!
共工:
我不知道夸说什么上天下地,
我是随着我的本心想做皇帝。
若有死神时,我便是死神,
老颛,你是否还想保存你的老命?
颛顼:
古人说:天无二日,民无二王。
你为什么定要和我对抗?
共工:
古人说:民无二王,天无二日。
你为什么定要和我争执?
颛顼:
啊,你才是个呀──山中的返响!
共工:
总之我要满足我的冲动为帝为王!
颛顼:
你到底为什么定要为帝为王?
共工
你去问那太阳:为什么要亮?
颛顼:
那么,你只好和我较个短长!
共工:
那么,你只好和我较个长短!
群众大呼声
战!战!战!
喧呼杀伐声,武器斫击声,
血喷声,倒声,步武杂沓声起。
农叟一人〔荷耕具穿场而过〕
我心血都已熬干,
麦田中又见有人宣战。
黄河之水几时清?
人的生命几时完?
牧童一人〔牵羊群穿场而过〕
啊,我不该喂了两条斗狗,
时常只解争吃馒头;
馒头尽了吃羊头,
我只好牵着羊儿逃走。
野人之群〔执武器从反对方面穿场而过〕
得寻欢时且寻欢,
我们要往山后去参战。
毛头随着风头倒,
两头利禄好均沾!
山后闻“颛顼万岁!皇帝万岁!”
之声,步武杂沓声,
追呼声:“叛逆徒!你们想往哪儿
逃走?天诛便要到了!”
共工〔率其党徒自山阙奔出,断发文身,
以蕉叶蔽下体,体中随处受伤,所执铜刀
石器亦各鲜血淋漓。〕:
啊啊!可恨呀,可恨!
可恨我一败涂地!
恨不得把那老狯底头颅
切来做我饮器!〔舔吸武器上血液,作异
常愤怒之态〕
这儿是北方的天柱,不周之山,
我的命根已同此山一样中断。
党徒们呀!我虽做不成元首,
我不肯和那老狯甘休!
你们平常仗我为生,
我如今要用你们的生命!
党徒们拾山下坠果而啖食。
共工:
啊啊,饿痨之神在我的肚中饥叫!
这不周山上的奇果,听说是食之不劳。
待到宇宙全体破坏时还有须臾,
你们尽不妨把你们的皮囊装饱。
追呼之声愈迫。
共工:
敌人底呼声如像海里的怒涛,
只不过逼着这破了的难船早倒!
党徒们呀,快把你们的头颅借给我来!
快把这北方的天柱碰坏!碰坏!
群以头颅碰山麓岩壁,雷鸣电火四
起。少时发一大雷电,山体破裂,天盖
倾倒,黑烟一样的物质四处喷涌,共工
之徒倒死于山麓。
颛顼〔裸身披发,状如猩猩,率其党徒
执同样武器出场〕:
叛逆徒!你们想往那儿逃跑?
天诛快……
呀!呀!怎么了?
天在飞砂走石,地在震摇,山在爆,
啊啊啊啊!浑沌!浑沌!
怎么了?怎么了?……
雷电愈激愈烈,电火光中,照见共
工、颛顼及其党徒之尸骸狼藉地上。移
时,雷电渐渐弛缓,渐就止息。舞台全
体尽为黑暗所支配。沉默五分钟。
水中游泳之声由远而近。
黑暗中女性之声:
──雷霆住了声了!
──电火已经消灭了!
──光明同黑暗底战争已经罢了!
──倦了的太阳呢?
──被胁迫到天外去了!
──天体终竟破了吗?
──那被驱逐在天外的黑暗不是都已逃
回了吗?
──破了的天体怎么处置呀?
──再去炼些五色彩石来补好他罢?
──那样五色的东西此后莫中用了!
我们尽他破坏不用再补他了!
待我们新造的太阳出来,
要照彻天内的世界,天外的世界!
天球底界限已是莫中用了!
──新造的太阳不怕又要疲倦了吗?
──我们要时常创造新的光明、新的温
热去供给她呀!
──哦,我们脚下,到处都是男性的残
骸呀!
──这又怎么处置呢?
──把他们抬到壁龛之中,
做起神像来吧!
──不错呀,教他们
也奏起无声的音乐来吧!
──新造的太阳,姐姐,怎么还不出来?
──她太热烈了,怕她自行爆裂;
还在海水之中浴沐着在!
──哦,我们感受着新鲜的暖意了!
──我们的心脏,好像些鲜红的金鱼,
在水晶瓶里跳跃!
──我们什么都想拥抱呀!
──我们唱起歌来欢迎新造的太阳吧!
合唱:
太阳虽还在远方,
太阳虽还在远方,
海水中早听着晨钟在响:
丁当,丁当,丁当。
万千金箭射天狼,
天狼已在暗悲哀,
海水中早听着葬钟在响:
丁当,丁当,丁当。
我们欲饮葡萄觥,
愿祝新阳寿无疆,
海水中早听着酒钟在响:
丁当,丁当,丁当。
此时舞台突然光明,只现一张白幕。
舞台监督登场。
舞台监督:
〔向听众一鞠躬〕
诸君!你们在乌烟瘴气的黑暗世界
当中怕已经坐倦了吧!怕在渴慕着光明
了吧!作这幕诗剧的诗人做到这儿便停
了笔,他真正逃往海外去造新的光明和
新的热力去了。诸君,你们要望新生的
太阳出现吗?还是请去自行创造来!我
们待太阳出现时再会!
〔附白〕此剧取材于下引各文中:
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
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缺,断鳌之足以立
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
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
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
百川水潦归焉。(《列子·汤问篇》)
女娲氏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
──始制笙簧。(《说文》)
不周之山北望诸毗之山,临彼岳崇
之山,东望泑泽(别名蒲昌海),河水
所潜也;其源浑浑泡泡。爰有嘉果,其
实如桃,其叶如枣,黄华而赤柎,食之
不劳。(《山海经·西次三经》)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2月25日出
版的上海《民铎》杂志第二卷第五号〕
· 洪水时代
一
我望着那月下的海波,
想到了上古时代的洪水,
想到了一个浪漫的奇观,
使我的中心如醉。
那时节,茫茫的大地之上
汇成了一片汪洋;
只剩下几朵荒山
好象是海洲一样。
那时节,鱼在山腰游戏,
树在水中飘摇,
孑遗的人类
全都逃避在山椒。
二
我看见,涂山之上
徘徊着两个女郎:
一个抱着初生的婴儿,
一个扶着抱儿的来往。
她们头上的散发,
她们身上的白衣,
同在月下迷离,
同在风中飘举。
抱儿的,对着皎皎的月轮,
歌唱出清越的高音;
月儿在分外扬辉,
四山都生起了回应。
三
“等待行人呵不归,
滔滔洪水呵几时消退?
不见净土呵已满十年,
不见行人呵已满周岁。
儿生在抱呵儿爱号咷,
不见行人呵我心寂寥。
夜不能寐呵在此徘徊,
行人何处呵今宵?──
唉,消去吧,洪水呀!
归来吧,我的爱人呀!
你若不肯早归来,
我愿成为那水底的鱼虾!”
四
远远有三人的英雄
乘在只独木舟上,
他们是椎髻、裸身,
在和激涨的潮流接仗。
伯益在舟前撑篙,
后稷在舟后摇艄,
夏禹手执斧斤,
立在舟之中腰。
他有时在斫伐林树,
他有时在开凿山岩。
他们在奋涌着原人的力威
想把地上的狂涛驱回大海!
五
伯益道:“好悲切的歌声!
那怕是涂山上的夫人?”
后稷道:“我们摇船去吧,
去安慰她耿耿的忧心!”
夏禹,只把手中的斤斧暂停,
笑说道:“那只是虚无的幻影!
宇宙便是我的住家,
我还有甚么个私有的家庭。
我手要胼到心,
脚要胼到顶,
我若不把洪水治平,
我怎奈天下的苍生?”……
六
哦,皎皎的月轮
早被稠云遮了。
浪漫的幻景
在我眼前闭了。
我坐在岸上的舟中,
思慕着古代的英雄,
他那刚毅的精神
好象是近代的劳工。
你伟大的开拓者哟,
你永远是人类的夸耀!
你未来的开拓者哟,
如今是第二次的洪水时代了!
1921年12月8日作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2年1月 出版
的《学艺》第3卷第8号〕
· 朋友们怆聚在囚牢里
朋友们怆聚在囚牢里──
象这上海市上的赁家
不是一些囚牢吗?
我们看不见一株青影,
我们听不见一句鸟声,
四围的监墙
把清风锁在天上,
只剩有井大的天影笑人。
朋友们怆聚在囚牢里──
象我们这样的生涯
不是一些囚徒吗?
我们囚在述茫的雾中,
我们囚在惨毒的魔宫,
金色的魔王
坐在我们的头上,
我们是呀动也不敢一动。
啊啊,
我们是呀动也不敢一动!
我们到兵间去吧!
我们到民间去吧!
朋友哟,怆痛是无用,
多言也是无用!
1923,5,27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3年6月30日上海
《创造周报》第八号〕
· 我们在赤光之中相见
长夜纵使漫漫,
终有时辰会旦;
焦灼的群星之眼哟,
你们不会望穿。
在这黑暗如漆之中
太阳依旧在转徙,
他在砥砺他犀利的金箭
要把天魔射死。
太阳虽只一轮,
他不曾自伤孤独,
他蕴含着满腔的热诚
要把万汇苏活。
轰轰的龙车之音
已离黎明不远,
太阳哟,我们的师哟,
我们在赤光之中相见!
1923,12,5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3年12月上海
《孤军》杂志第2卷第1期〕
· 述 怀
我几曾说过我要把我的花瓣吹飞?
我几曾在监狱中和你对话过十年?
但你说我已经老了,不会再有诗了;
我已经成为了枯涧,不会再有流泉。
我不相信你这话,我是不相信的;
我要保持着我的花瓣永远新鲜。
我的歌喉要同春天的小鸟一样,
乘着和风,我要在晴空中清啭。
我头上的黑发其实也没有翻白,
即使白发皤然,我也不会感觉我老;
因为我有这不涸的永远不涸的流泉,
在我深深的,深深的心涧之中缭绕。
我的歌要变换情调,不必常是春天,
或许会如象肃杀的秋风吹扫残败,
会从那赤道的流沙之中吹来烈火,
会从西比利亚的荒原里吹来冰块。
我今后的半生我相信没有甚么阻挠,
我要一任我的情性放漫地引领高歌。
我要唤起──
我们颓废的邦家、衰残的民族。
朋友,你不知道我,有时候连我也不知道。
在白昼的阳光中,有时候我替我自己烦恼;
但在这深不可测的夜中,这久病的床上,
我的深心我的深心,为我揭开了他的面罩。
1928年1月5日
〔本篇收入1928年3月出版的诗集《恢复》〕
· 我想起了陈涉吴广
一
我想起了几千年前的陈涉,
我想起了几千年前的吴广,
他们是农民暴动的前驱,
他们由农民出身,称过帝王。
他们受不过秦始皇的压迫,
在田间相约:“富贵毋得相忘!”
那时候还有凶猛的外患,匈奴,
要攘夺秦朝的天下侵凌北方。
秦始皇帝便要筑下万里长城,
使天下的农夫都为徭役奔忙。
他们便斩木为兵,揭竿为旗,
丛祠的一夜簧火弥天炎上。
就这样惊动了林中的虎豹,
就这样惊散了秦朝的兵将;
就这样他们的暴动便告了成功,
就这样秦朝的江山便告了灭亡。
二
中国有四万万的人口,
农民占百分之八十以上。
这三万二千万以上的农民,
他们的生活如今怎样?
朋友,我们现在请先说北方;
北方的农民实在是可怜万状!
他们饥不得食,寒不得衣,
有时候整村整落的逃荒。
他们的住居是些败瓦颓墙,
他们的儿女就和猪狗一样;
他们吃的呢是草根和树皮,
他们穿的呢是褴褛的衣裳。
南方呢?南方虽然是人意差强,
但是农村的凋敝触目神伤。
长江以南的省区我几乎走遍,
每个村落里,寻不出十年新造的民房!
三
农民生活为甚么惨到了这般模样?
朋友哟,这是我们中国出了无数的始皇!
还有那外来的帝国主义者的压迫
比秦时的匈奴还要有五百万倍的嚣张!
他们的炮舰政策在我们的头上跳梁,
他们的经济侵略吸尽了我们的血浆。
他们豢养的走狗:军阀买办、地主官僚,
这便是我们中国的无数新出的始皇。
可我们的农民在三万二千万人以上,
困兽犹斗,我不相信我们便全无主张。
我不相信我们便永远地不能起来,
我们之中便永远地产生不出陈涉、吴广!
更何况我们还有五百万的产业工人,
他们会给我们以战斗的方法,利炮,飞枪。
在工人领导之下的农民暴动哟,朋友,
这是我们的救星,改造全世界的力量!
1928,1,7
〔本篇收入1928年3月出版的诗集《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