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故山 > 随笔 > 诗歌大全 > 郭沫若诗集

郭沫若诗集

来源:网络转载 2016-10-19 12:18 编辑: www.xigushan.com 查看:

· 地球,我的母亲!

地球,我的母亲!

天已黎明了,

你把你怀中的儿来摇醒,

我现在正在你背上匍行。

地球,我的母亲!

你背负着我在这乐园中逍遥。

你还在那海洋里面,

奏出些音乐来,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过去,现在,未来,

食的是你,衣的是你,住的是你,

我要怎么样才能够报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不愿常在家中居住,

我要常在这开旷的空气里面,

对于你,表示我的孝心。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你的孝子,田地里的农人,

他们是全人类的保姆,

你是时常地爱抚他们。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你的宠子,炭坑里的工人,

他们是全人类的普罗美修士,

你是时常地怀抱着他们。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除了农工而外,

一切的人都是不肖的儿孙,

我也是你不肖的儿孙。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那一切的草木,

我的同胞,你的儿孙,他们

自由地,自主地,随分地,健康地,

享受着他们的赋生。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那一切的动物,

尤其是蚯蚓──

我只不羡慕那空中的飞鸟:

他们离了你要在空中飞行。

地球,我的母亲!

我不愿在空中飞行,

我也不愿

坐车,乘马,著袜,穿鞋,

我只愿赤裸着我的双脚,

永远和你相亲。

地球,我的母亲!

你是我实有性的证人,

我不相信你只是个梦幻泡影,

我不相信我只是个妄执无明。

地球,我的母亲!

我们都是空桑中生出的伊尹,

我不相信那缥缈的天上,

还有位什么父亲。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这宇宙中的一切

都是你的化身:

雷霆是你呼吸的声威,

雪雨是你血液的飞腾。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那缥缈的天球,

是你化妆的明镜,

那昼间的太阳,夜间的太阴,

只不过是那

明镜中的你自己的虚影。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那天空中一切的星球,

只不过是我们生物的眼球的虚影;

我只相信你是实有性的证明。

地球,我的母亲!

已往的我,只是个知识未开的婴孩,

我只知道贪受着你的深恩,

我不知道你的深恩,

不知道报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知道你的深恩,

我饮一杯水,纵是天降的甘霖,

我知道那是你的乳,我的生命羹。

地球,我的母亲!

我听着一切的声音言笑,

我知道那是你的歌,

特为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眼前一切的浮游生动,

我知道那是你的舞,

特为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感觉着一切的芬芳采色,

我知道那是你给我的玩品,

特为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的灵魂便是你的灵魂,

我要强健我的灵魂,

用来报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要报答你的深恩,

我知道你爱我还要劳我,

我要学着你劳动,永久不停!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要报答你的深恩,

我要把自己的血液,

来养我自己,养我兄弟姐妹们。

地球,我的母亲!

那天上的太阳──你镜中的影,

正在天空中大放光明,

从今后,我也要

把我内在的光明来照照四表纵横。

1919年12月末作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1月6日上海

《时事新报·学灯》〕

· 心 灯

连日不住的狂风,──

吹灭了空中的太阳,

吹熄了胸中的灯亮。

炭坑中的炭块呀,凄凉!

空中的太阳,胸中的灯亮,

同是一座公司底电灯一样:

太阳万烛光,我是五烛光,

烛光虽有多少,亮时同时亮。

放学回来我睡在这海岸边的草场上,

海碧天青,浮云灿烂,衰草金黄。

是潮里的声音?是草里的声音?

一声声道:快向光明处伸长!

有几个小巧的纸鸢正在空中飞放,

纸鸢们也好象欢喜太阳:

一个个恐后争先,争先恐后,

不断地努力、飞扬、向上。

更有只雄壮的飞鹰在我头上飞航,

他在闪闪翅儿,又在停停桨,

他从光明中飞来,又向光明中飞往,

我想到我心地里翱翔着的凤凰。

1920年2月初作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2月2日上海

《时事新报·学灯》〕

· 日 出

哦哦,环天都是火云!

好象是赤的游龙,赤的狮子,

赤的鲸鱼,赤的象,赤的犀。

你们可都是亚坡罗①的前驱?

哦哦,摩托车前的明灯!

你二十世纪底亚坡罗!

你也改乘了摩托车吗?

我想做个你的助手,你肯同意吗?

哦哦,光的雄劲!

玛瑙一样的晨鸟在我眼前飞腾。

明与暗,刀切断了一样地分明!

这正是生命和死亡的斗争!

哦哦,明与暗,同是一样的浮云。

我守看着那一切的暗云……

被亚坡罗的雄光驱除干净!

是凯旋的鼓吹呵,四野的鸡声!

1920年3月间作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3月7日上海

《时事新报·学灯》〕

· 光 海

无限的大自然,

成了一个光海了。

到处都是生命的光波,

到处都是新鲜的情调,

到处都是诗,

到处都是笑:

海也在笑,

山也在笑,

太阳也在笑,

地球也在笑;

我同阿和,我的嫩苗,

同在笑中笑。

翡翠一样的青松,

笑着在把我们手招。

银箔一样的沙原,

笑着待把我们拥抱。

我们来了。

你快拥抱!

我们要在你怀儿的当中,

洗个光之澡!

一群小学的儿童,

正在沙中跳跃:

你撒一把沙,

我还一声笑;

你又把我推翻,

我反把你揎倒。

我回到十五年前的旧我了。

十五年前的旧我呀,

也还是这么年少。

我住在青衣江上的嘉州,

我住在至乐山下的高小。

至乐山下的母校呀,

你怀儿中的沙场,我的摇篮,

可还是这么光耀?

唉!我有个心爱的同窗,

听说今年死了!

我契己的心友呀!

你蒲柳一样的风姿,

还在我眼底留连;

你解放了的灵魂,

可也在我身旁欢笑?

你灵肉解体的时分,

念到你海外的知交,

你流了眼泪多少?……

哦,那个玲珑的石造的灯台,

正在海上光照,

阿和要我登,

我们登上了。

哦,山在那儿燃烧,

银在波中舞蹈,

一只只的帆船,

好象是在镜中跑,

哦,白云也在镜中跑,

这不是个呀,生命底写照!

阿和,哪儿是青天?

他指着头上的苍昊。

阿和,哪儿是大地?

他指青海中的洲岛。

阿和,哪儿是爹爹?

他指着空中的一只飞鸟。

哦哈,我便是那只飞鸟!

我便是那只飞鸟!

我要同白云比飞,

我要同明帆赛跑。

你看我们哪个飞得高?

你看我们哪个跑得好?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3月19日上海

《时事新报·学灯》〕

· 凤凰涅槃

天方国古有神鸟,名“菲尼克司”

(Phoenix),满五百岁后,集香木自焚,

复从死灰中更生,鲜美异常,不再死。

按此鸟,殆即中国所谓凤凰:雄为凤,

雌为凰。《孔演图》云:“凤凰火精,

生丹穴。” 《广雅》云:“雄鸣曰即

即;雌鸣曰足足。”

序 曲

除夕将近的空中,

飞来飞去的一对凤凰,

唱着哀哀的歌声飞去,

衔着枝枝的香木飞来,

飞来在丹穴山上。

山右有枯槁了的梧桐,

山左有消歇了的醴泉,

山前有浩茫茫的大海,

山后有阴莽莽的平原,

山上是寒风凛烈的冰天。

天色昏黄了,香木集高了。

凤已飞倦了,凰已飞倦了。

他们的死期将近了。

凤啄香木,

一星星的火点迸飞。

凰扇火星,

一缕缕的香烟上腾。

凤又啄,凰又扇,

山上的香烟弥散,

山上的火光弥漫。

夜色已深了,香木已燃了。

凤已啄倦了,凰已扇倦了。

他们的死期已近了!

啊啊!

哀哀的凤凰!

凤起舞,低昂!

凰唱歌,悲壮!

凤又舞,凰又唱,

一群的凡鸟

自天外飞来观葬。

凤歌:

即即!即即!即即!

即即!即即!即即!

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铁!

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

茫茫的宇宙,腥秽如血!

宇宙呀,宇宙,

你为什么存在?

你自从哪儿来?

你坐在哪儿在?

你是个有限大的空球?

你是个无限大的整块?

你若是有限大的空球,

那拥抱着你的空间

他从哪儿来?

你的外边还有些什么存在?

你若是无限大的整块?

这被你拥抱着的空间

他从哪儿来?

你的当中为什么又有生命存在?

你到底还是个有生命的交流?

你到底还是个无生命的机械?

昂头我问天,

天徒矜高,莫有点儿知识。

低头我问地,

地已死了,莫有点儿呼吸。

伸头我问海,

海正扬声而呜 。

啊啊!

生在这样个阴秽的世界当中,

便是把金刚石的宝刀也会生锈。

宇宙呀,宇宙,

我要努力地把你诅咒:

你脓血污秽着的屠场呀!

你悲哀充塞着的囚牢呀!

你群鬼叫号着的坟墓呀!

你群魔跳梁着的地狱呀!

你到底为什么存在?

我们飞向西方,

西方同是一座屠场;

我们飞向东方,

东方同是一座囚牢;

我们飞向南方,

南方同意一座坟墓;

我们飞向北方,

北方同是一座地狱。

我们生在这样个世界当中,

只好学着海洋哀哭。

凰歌:

足足!足足!足足!

足足!足足!足足!

五百年来的眼泪,倾泻如瀑!

五百年来的眼泪,沐漓如烛!

流不尽的眼泪,洗不净的污浊;

浇不熄的情炎,荡不去的羞辱。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到底要向哪儿安宿?

啊啊!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好像那大海里的孤舟,

左也是漶漫,右也是漶漫。

前不见灯台,后不见海岸。

帆已破,樯已断;

楫已飘流,柁已腐烂。

倦了的舟子只是在舟中呻唤,

怒了的海涛还是在海中泛滥。

啊啊!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好像这黑夜里的酣梦。

前也是睡眠,后也是睡眠。

来得如飘风,去得如轻烟。

来如风,去如烟,

眠在后,睡在前,

我们只是这睡眠当中的

一杀那的风烟。

啊啊!

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痴!痴!痴!

只剩些悲哀,烦恼,寂寥,衰败,

环绕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贯串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啊啊!

我们年青时候的新鲜那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甘美那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光华那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欢爱那儿去了?

去了!去了!去了!

一切都已去了,一切要要去了。

我们也要去了,你们也要去了,

悲哀呀!烦恼呀!寂寥呀!衰败呀!

啊啊!

火光熊熊了,香气蓬蓬了。

时期已到了,死期已到了。

身外的一切,身内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请了!请了!

群鸟歌──

岩鹰: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么?你们死了么?

从今后该我为空间的霸王!

孔雀:

凤凰,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么?你们死了么?

从今后请看我花翎上的威光!

鸱枭: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么?你们死了么?

哦!是那儿来的鼠肉馨香?

家鸽: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么?你们死了么?

从今后请看我们驯良百姓的安康!

鹦鹉: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听我们雄辩家的主张!

白鹤: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看我们高蹈派的徜徉!

鸡鸣:

听潮涨了,听潮涨了,

死了的光明更生了。

春潮涨了,春潮涨了,

死了的宇宙更生了。

生潮涨了,生潮涨了,

死了的凤凰更生了。

凤凰和鸣──

我们更生了,我们更生了。

一切的一,更生了!

一的一切,更生了!

我们便是“他”,他们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火便是凤,凤便是火。

翱翔!翱翔!欢唱!欢唱!

我们光明,我们新鲜,

我们华美,我们芬芳,

一切的一,芬芳。

一的一切,芬芳。

芬芳便是你,芬芳便是我。

芬芳便是“他”,芬芳便是火。

火便是你,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欢唱!欢唱!

我们热诚,我们挚爱;

我们欢乐,我们和谐。

一切的一,和谐。

一的一切,和谐。

和谐便是你,和谐便是我。

和谐便是“他”,和谐便是火。

火便是你,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欢唱!欢唱!

我们生动,我们自由,

我们雄浑,我们悠久。

一切的一,悠久。

一的一切,悠久。

悠久便是你,悠久便是我。

悠久便是“他”,悠久便是火。

火便是你,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欢唱!欢唱!

我们欢唱,我们翱翔。

我们翱翔,我们欢唱。

一切的一,常在欢唱。

一的一切,常在欢唱。

是你在欢唱?是我在欢唱?

是“他”在欢唱?是火在欢唱?

欢唱在歌唱!欢唱在欢唱!

只有欢唱!只有欢唱!

欢唱,欢唱,欢唱!

一九二○年一月二十日初稿

一九二八年一月三日改削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1月30日和

31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 黄海中的哀歌

我本是一滴的清泉呀,

我的故乡,

本在那峨眉山的山上。

山风吹我,

一种无名的诱力引我,

把我引下山来;

我便流落在大渡河里,

流落在扬子江里,

流过巫山,

流过武汉,

流通江南,

一路滔滔不尽的浊潮

把我冲荡到海里来了。

浪又浊,

漩又深,

味又咸,

臭又腥,

险恶的风波

没有一刻的宁静,

滔滔的浊浪

早已染透了我的深心。

我要几时候

才能恢复得我的清明哟?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2年11月出版的

《创造季刊》第1卷第3期〕

· 仰 望

污浊的上海市头,

干净的存在

只有那青青的天海!

污浊了的我的灵魂!

你看那天海中的银涛,

流逝得那么愉快!

一只白色的海鸥飞来了。

污浊了的我的灵魂!

你乘着它的翅儿飞去吧!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2年11月出版的

《创造季刊》第1卷第3期〕

·黄浦江口

平和之乡哟!

我的父母之邦!

岸草那么青翠!

流水这般嫩黄! 

我倚着船围远望,

平坦的大地如像海洋, 

除了一些青翠的柳波,

全没有山崖阻障。 

小舟在波上簸扬,

人们如在梦中一样。 

平和之乡哟!

我的父母之邦! 

一九二一年四月三日

· 女神之再生

Alles Vergaengliche 一切无常者

ist nur ein Gleichnis; 只是一虚影;

das Unzulaengliche, 不可企及者

hier wird's Ereignis; 在此事已成;

das Unbeschreibliche, 不可名状者

hier ist's getan; 在此已实有;

das Ewigweibliche 永恒之女性

zieht uns hinan. 领导我们走。

──Goethe ──歌德

序幕:不周山中断处。巉岩壁立,

左右两相对峙,俨如巫峡两岸,形成天

然门阙。阙后,现出一片海水,浩淼无

际,与天相接。阙前为平地,其上碧草

芊绵,上多坠果。阙之两旁石壁上有无

数龛穴。龛中各有裸体女像一尊,手中

各持种种乐器作吹奏式。

山上,奇木葱笼,叶如枣,花色金 

黄,萼如玛瑙,花大如木莲,有硕果形

如桃而大。山顶白云叆叇,与天色相含

混。

上古时代。 

共工与颛顼争帝之一日,晦冥。 

开幕后沉默数分钟,远远有喧嚷之 

声起。女神各置乐器徐徐自壁龛走下,

徐徐向四方瞻望。

女神之一:

自从炼就五色彩石

曾把天孔补全,

把黑暗驱逐了一半

向那天球外边。

在这优美的世界当中,

吹奏起无声的音乐雍融。

不知道月儿圆了多少回,

照着这生命底音波吹送。

女神之二:

可是,我们今天的音调,

为什么总是不能和谐?

怕在这宇宙之中,

有什么浩劫要再!

听呀!那喧嚷着的声音,

愈见高,愈见逼近!

那是海中的涛声?空中的风声?

可还是──罪恶底交鸣?

女神之三:

刚才不是有武夫蛮伯之群

打从这不周山下经过?

说是要去争做什么元首……

哦,闹得真是过火!

姊妹们呀,我们该做什么?

我们这五色天球看看要被震破!

倦了的太阳只在空中睡眠,

全也不吐放些儿炽烈的光波。

女神之一:

我要去创造些新的光明,

不能再在这壁龛之中做神。

女神之二:

我要去创造些新的温热,

好同你新造的光明相结。

女神之三:

姊妹们,新造的葡萄酒浆

不能盛在那旧了的皮囊。

为容受你们的新热、新光,

我要去创造个新鲜的太阳!

其他全体:

我们要去创造个新鲜的太阳,

不能再在这壁龛之中做甚神像!

全体向山阙后海中消逝。

山后争帝之声。

颛顼:

我本是奉天承命的人,

上天特命我来统治天下。

共工,别教死神来支配你们,

快让我做定元首了吧!

共工:

我不知道夸说什么上天下地,

我是随着我的本心想做皇帝。

若有死神时,我便是死神,

老颛,你是否还想保存你的老命?

颛顼:

古人说:天无二日,民无二王。

你为什么定要和我对抗?

共工:

古人说:民无二王,天无二日。

你为什么定要和我争执?

颛顼:

啊,你才是个呀──山中的返响!

共工:

总之我要满足我的冲动为帝为王!

颛顼:

你到底为什么定要为帝为王?

共工

你去问那太阳:为什么要亮?

颛顼:

那么,你只好和我较个短长!

共工:

那么,你只好和我较个长短!

群众大呼声

战!战!战!

喧呼杀伐声,武器斫击声,

血喷声,倒声,步武杂沓声起。

农叟一人〔荷耕具穿场而过〕

我心血都已熬干,

麦田中又见有人宣战。

黄河之水几时清?

人的生命几时完?

牧童一人〔牵羊群穿场而过〕

啊,我不该喂了两条斗狗,

时常只解争吃馒头;

馒头尽了吃羊头,

我只好牵着羊儿逃走。

野人之群〔执武器从反对方面穿场而过〕

得寻欢时且寻欢,

我们要往山后去参战。

毛头随着风头倒,

两头利禄好均沾!

山后闻“颛顼万岁!皇帝万岁!”

之声,步武杂沓声,

追呼声:“叛逆徒!你们想往哪儿 

逃走?天诛便要到了!”

共工〔率其党徒自山阙奔出,断发文身,

以蕉叶蔽下体,体中随处受伤,所执铜刀

石器亦各鲜血淋漓。〕:

啊啊!可恨呀,可恨!

可恨我一败涂地!

恨不得把那老狯底头颅

切来做我饮器!〔舔吸武器上血液,作异

常愤怒之态〕

这儿是北方的天柱,不周之山,

我的命根已同此山一样中断。

党徒们呀!我虽做不成元首,

我不肯和那老狯甘休!

你们平常仗我为生,

我如今要用你们的生命!

党徒们拾山下坠果而啖食。

共工:

啊啊,饿痨之神在我的肚中饥叫!

这不周山上的奇果,听说是食之不劳。

待到宇宙全体破坏时还有须臾,

你们尽不妨把你们的皮囊装饱。

追呼之声愈迫。

共工:

敌人底呼声如像海里的怒涛,

只不过逼着这破了的难船早倒!

党徒们呀,快把你们的头颅借给我来!

快把这北方的天柱碰坏!碰坏!

群以头颅碰山麓岩壁,雷鸣电火四

起。少时发一大雷电,山体破裂,天盖

倾倒,黑烟一样的物质四处喷涌,共工

之徒倒死于山麓。

颛顼〔裸身披发,状如猩猩,率其党徒

执同样武器出场〕:

叛逆徒!你们想往那儿逃跑?

天诛快……

呀!呀!怎么了?

天在飞砂走石,地在震摇,山在爆,

啊啊啊啊!浑沌!浑沌!

怎么了?怎么了?……

雷电愈激愈烈,电火光中,照见共

工、颛顼及其党徒之尸骸狼藉地上。移

时,雷电渐渐弛缓,渐就止息。舞台全

体尽为黑暗所支配。沉默五分钟。

水中游泳之声由远而近。 

黑暗中女性之声:

──雷霆住了声了!

──电火已经消灭了!

──光明同黑暗底战争已经罢了!

──倦了的太阳呢?

──被胁迫到天外去了!

──天体终竟破了吗?

──那被驱逐在天外的黑暗不是都已逃

回了吗? 

──破了的天体怎么处置呀?

──再去炼些五色彩石来补好他罢?

──那样五色的东西此后莫中用了!

我们尽他破坏不用再补他了!

待我们新造的太阳出来,

要照彻天内的世界,天外的世界!

天球底界限已是莫中用了!

──新造的太阳不怕又要疲倦了吗?

──我们要时常创造新的光明、新的温

热去供给她呀! 

──哦,我们脚下,到处都是男性的残

骸呀! 

──这又怎么处置呢?

──把他们抬到壁龛之中,

做起神像来吧! 

──不错呀,教他们

也奏起无声的音乐来吧! 

──新造的太阳,姐姐,怎么还不出来?

──她太热烈了,怕她自行爆裂;

还在海水之中浴沐着在! 

──哦,我们感受着新鲜的暖意了!

──我们的心脏,好像些鲜红的金鱼,

在水晶瓶里跳跃! 

──我们什么都想拥抱呀!

──我们唱起歌来欢迎新造的太阳吧!

合唱:

太阳虽还在远方,

太阳虽还在远方,

海水中早听着晨钟在响:

丁当,丁当,丁当。

万千金箭射天狼,

天狼已在暗悲哀,

海水中早听着葬钟在响:

丁当,丁当,丁当。

我们欲饮葡萄觥,

愿祝新阳寿无疆,

海水中早听着酒钟在响:

丁当,丁当,丁当。

此时舞台突然光明,只现一张白幕。

舞台监督登场。

舞台监督:

〔向听众一鞠躬〕

诸君!你们在乌烟瘴气的黑暗世界 

当中怕已经坐倦了吧!怕在渴慕着光明

了吧!作这幕诗剧的诗人做到这儿便停

了笔,他真正逃往海外去造新的光明和

新的热力去了。诸君,你们要望新生的

太阳出现吗?还是请去自行创造来!我

们待太阳出现时再会!

〔附白〕此剧取材于下引各文中:

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

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缺,断鳌之足以立

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

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

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

百川水潦归焉。(《列子·汤问篇》)

女娲氏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 

──始制笙簧。(《说文》) 

不周之山北望诸毗之山,临彼岳崇 

之山,东望泑泽(别名蒲昌海),河水

所潜也;其源浑浑泡泡。爰有嘉果,其

实如桃,其叶如枣,黄华而赤柎,食之

不劳。(《山海经·西次三经》)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2月25日出

版的上海《民铎》杂志第二卷第五号〕

· 洪水时代

我望着那月下的海波,

想到了上古时代的洪水,

想到了一个浪漫的奇观,

使我的中心如醉。

那时节,茫茫的大地之上

汇成了一片汪洋;

只剩下几朵荒山

好象是海洲一样。

那时节,鱼在山腰游戏,

树在水中飘摇,

孑遗的人类

全都逃避在山椒。

我看见,涂山之上

徘徊着两个女郎:

一个抱着初生的婴儿,

一个扶着抱儿的来往。

她们头上的散发,

她们身上的白衣,

同在月下迷离,

同在风中飘举。

抱儿的,对着皎皎的月轮,

歌唱出清越的高音;

月儿在分外扬辉,

四山都生起了回应。

“等待行人呵不归,

滔滔洪水呵几时消退?

不见净土呵已满十年,

不见行人呵已满周岁。

儿生在抱呵儿爱号咷,

不见行人呵我心寂寥。

夜不能寐呵在此徘徊,

行人何处呵今宵?──

唉,消去吧,洪水呀!

归来吧,我的爱人呀!

你若不肯早归来,

我愿成为那水底的鱼虾!”

远远有三人的英雄

乘在只独木舟上,

他们是椎髻、裸身,

在和激涨的潮流接仗。

伯益在舟前撑篙,

后稷在舟后摇艄,

夏禹手执斧斤,

立在舟之中腰。

他有时在斫伐林树,

他有时在开凿山岩。

他们在奋涌着原人的力威

想把地上的狂涛驱回大海!

伯益道:“好悲切的歌声!

那怕是涂山上的夫人?”

后稷道:“我们摇船去吧,

去安慰她耿耿的忧心!”

夏禹,只把手中的斤斧暂停,

笑说道:“那只是虚无的幻影!

宇宙便是我的住家,

我还有甚么个私有的家庭。

我手要胼到心,

脚要胼到顶,

我若不把洪水治平,

我怎奈天下的苍生?”……

哦,皎皎的月轮

早被稠云遮了。

浪漫的幻景

在我眼前闭了。

我坐在岸上的舟中,

思慕着古代的英雄,

他那刚毅的精神

好象是近代的劳工。

你伟大的开拓者哟,

你永远是人类的夸耀!

你未来的开拓者哟,

如今是第二次的洪水时代了!

1921年12月8日作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2年1月 出版

的《学艺》第3卷第8号〕

· 朋友们怆聚在囚牢里

朋友们怆聚在囚牢里──

象这上海市上的赁家

不是一些囚牢吗?

我们看不见一株青影,

我们听不见一句鸟声,

四围的监墙

把清风锁在天上,

只剩有井大的天影笑人。

朋友们怆聚在囚牢里──

象我们这样的生涯

不是一些囚徒吗?

我们囚在述茫的雾中,

我们囚在惨毒的魔宫,

金色的魔王

坐在我们的头上,

我们是呀动也不敢一动。

啊啊,

我们是呀动也不敢一动!

我们到兵间去吧!

我们到民间去吧!

朋友哟,怆痛是无用,

多言也是无用!

1923,5,27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3年6月30日上海

《创造周报》第八号〕

· 我们在赤光之中相见

长夜纵使漫漫,

终有时辰会旦;

焦灼的群星之眼哟,

你们不会望穿。

在这黑暗如漆之中

太阳依旧在转徙,

他在砥砺他犀利的金箭

要把天魔射死。

太阳虽只一轮,

他不曾自伤孤独,

他蕴含着满腔的热诚

要把万汇苏活。

轰轰的龙车之音

已离黎明不远,

太阳哟,我们的师哟,

我们在赤光之中相见!

1923,12,5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3年12月上海

《孤军》杂志第2卷第1期〕

· 述 怀

我几曾说过我要把我的花瓣吹飞?

我几曾在监狱中和你对话过十年?

但你说我已经老了,不会再有诗了;

我已经成为了枯涧,不会再有流泉。

我不相信你这话,我是不相信的;

我要保持着我的花瓣永远新鲜。

我的歌喉要同春天的小鸟一样,

乘着和风,我要在晴空中清啭。

我头上的黑发其实也没有翻白,

即使白发皤然,我也不会感觉我老;

因为我有这不涸的永远不涸的流泉,

在我深深的,深深的心涧之中缭绕。

我的歌要变换情调,不必常是春天,

或许会如象肃杀的秋风吹扫残败,

会从那赤道的流沙之中吹来烈火,

会从西比利亚的荒原里吹来冰块。

我今后的半生我相信没有甚么阻挠,

我要一任我的情性放漫地引领高歌。

我要唤起──

我们颓废的邦家、衰残的民族。

朋友,你不知道我,有时候连我也不知道。

在白昼的阳光中,有时候我替我自己烦恼;

但在这深不可测的夜中,这久病的床上,

我的深心我的深心,为我揭开了他的面罩。

1928年1月5日

〔本篇收入1928年3月出版的诗集《恢复》〕

· 我想起了陈涉吴广

我想起了几千年前的陈涉,

我想起了几千年前的吴广,

他们是农民暴动的前驱,

他们由农民出身,称过帝王。

他们受不过秦始皇的压迫,

在田间相约:“富贵毋得相忘!”

那时候还有凶猛的外患,匈奴,

要攘夺秦朝的天下侵凌北方。

秦始皇帝便要筑下万里长城,

使天下的农夫都为徭役奔忙。

他们便斩木为兵,揭竿为旗,

丛祠的一夜簧火弥天炎上。

就这样惊动了林中的虎豹,

就这样惊散了秦朝的兵将;

就这样他们的暴动便告了成功,

就这样秦朝的江山便告了灭亡。

中国有四万万的人口,

农民占百分之八十以上。

这三万二千万以上的农民,

他们的生活如今怎样?

朋友,我们现在请先说北方;

北方的农民实在是可怜万状!

他们饥不得食,寒不得衣,

有时候整村整落的逃荒。

他们的住居是些败瓦颓墙,

他们的儿女就和猪狗一样;

他们吃的呢是草根和树皮,

他们穿的呢是褴褛的衣裳。

南方呢?南方虽然是人意差强,

但是农村的凋敝触目神伤。

长江以南的省区我几乎走遍,

每个村落里,寻不出十年新造的民房!

农民生活为甚么惨到了这般模样?

朋友哟,这是我们中国出了无数的始皇!

还有那外来的帝国主义者的压迫

比秦时的匈奴还要有五百万倍的嚣张!

他们的炮舰政策在我们的头上跳梁,

他们的经济侵略吸尽了我们的血浆。

他们豢养的走狗:军阀买办、地主官僚,

这便是我们中国的无数新出的始皇。

可我们的农民在三万二千万人以上,

困兽犹斗,我不相信我们便全无主张。

我不相信我们便永远地不能起来,

我们之中便永远地产生不出陈涉、吴广!

更何况我们还有五百万的产业工人,

他们会给我们以战斗的方法,利炮,飞枪。

在工人领导之下的农民暴动哟,朋友,

这是我们的救星,改造全世界的力量!

1928,1,7

〔本篇收入1928年3月出版的诗集《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