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起了第一天(诗集)
玛丽娜·茨维塔耶娃│著
王家新│译
她一生大开大合,亢奋悲凉,忽而天马行空,雷鸣电闪,忽而惶恐交加,如坠深渊,才华横溢,秉性孤傲,心比天高,命运多舛,风风雨雨,曲曲折折,如同一部完整的生命交响乐。其代表作品《里程碑》,《魔灯》等。
约会
我将迟到,为我们已约好的
相会,当我到达,我的头发将会变灰……
是的,我将被攫夺
在春天,而你赋予的希望也太高了。
我将带着这种苦痛行走,年复一年
穿过群山,或与之相等的广场、城镇,
(奥菲尼娅不曾畏缩于后悔!)我将行走
在灵魂和双手之上,勿需颤栗。
活着,像泥土一样持续。
带着血,在每一道河湾、每一片灌木丛里;
甚至奥菲尼娅的脸仍在等待
在每一道溪流与伸向它的青草之间。
她吞咽着爱,充填她的嘴
以淤泥。一把金属之上光的斧柄!
我赋予我的爱于你:它太高了。
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礼。
我知道这真实
我知道这真实!其他的真实都放弃。
在大地上已没有时间让人们互相拼斗。
看——已是黄昏;看,已是夜晚。不会再有
你们的说话声了,诗人,情人,将军。
而现在风已歇息,草丛蒙上了露水,
很快,星辰风暴的漩涡也将平静。
很快,很快,我们也会睡去,在地下,所有的我们,
而那些活在地上的我们不让我们入睡。
1915
致阿赫玛托娃①
我不会落在你的身后。我是护送者。
你——囚徒。我们的命运一样。
这里是同样打开的空虚
它要求我们的一样——走开。
所以——我靠着虚无。
我看见了它。
让我走开,我的囚徒,
走向远处的那棵松树。
这样的柔情是从哪儿来的?
这样的柔情是从哪儿来的?
这样的鬈发我也不是
第一次抚摸到,我吻过的
嘴唇也比你的更深暗。
星辰升起而又暗淡,
(这样的柔情是从哪儿来的?)
炽热的目光投来而又隐去,
就在我的眼前。
而我从未听过这样的歌,
在这全然漆黑的夜里。
我们立誓——哦,温柔!——
深深依偎在歌手的胸前。
但是这样的柔情是从哪儿来的?
我该拿你怎么办——你这
年轻狡黠的、飘泊的歌手?
你的睫毛——能不能更长一些?
我记起了第一天
我记起了第一天,那孩子气的美,
衰弱无力的柔情,一只燕子神性的抛洒。
手的无意,心的无意
像飞石——像鹰——撞入我胸膛。
而现在——因发烧和哀怜哆嗦,惟有
像狼一样嚎叫,惟有:落入你的脚下,
惟有垂下眼帘,因为欢愉的惩罚——
这犯罪般的激情和残忍的爱!
我祝福我们的手头活
我祝福我们的手头活,祝福
每晚的入睡。
一夜又一夜祝福。
而这外套,你的外套,我的外套,
半落满了灰,半是洞。
我祝福陌生人家里的
宁静——祝福烤炉里的面包。
1918
黑色的天穹铭刻着一些字词
黑色的天穹铭刻着一些字词,
而美丽的眼睛变瞎……
死床不再可怕,
爱床不再甜蜜。
而汗水来自写作——来自耕耘!
我们知道另一种炽热:
轻盈的火围绕着卷发舞蹈——
灵感的微风!
书桌②
三十年在一起——
比爱情更清澈。
我熟悉你的每一道纹理,
你了解我的诗行。
难道不是你把它们写在我的脸上?
你吃下纸页,你教我:
没有什么明天。你教我:
只有今天,今天。
钱,账单,情书,账单,
你挺立在橡树的漩涡中。
一直在说:每一个你要的词都是
今天,今天。
上帝,你一直不停地在说,
绝不接受账单和残羹剩饭。
哼,明天就让他们把我抬出去,我这傻瓜
完全奉献于你的桌面。
1933
注释:① 该诗为《书桌》组诗中的第二首。
时代不曾想着一个诗人
时代不曾想着一个诗人,
而我们对他也不留意。
上帝和他在一起,以喧嚣和雷声,
他从未在我的时代出现!
如果时代没有时间为先驱者,
我也没有时间为后来的子孙。
我的时代是我的灾祸,是对我的剥夺,
我的时代是我的死敌。
像你眼中的瞳孔一样黑
像眼中的瞳孔一样黑,吮吸着
光——我爱你,视野锐利的夜。
让我歌唱和庆祝你,哦歌的古老
母亲,你勒住大地的四种风。
呼唤你,荣耀你——我什么都不是
只是一只喧腾大海里的贝壳。
夜!我看进人类瞳孔已太久了!
把我烧成灰烬,最黑的太阳——夜!
诗人
3
现在我怎么办,一个瞎子和无父的人?
任何别的人都可以看,都有一个父亲。
这个充满沟壕的世界已容不下激情
好像它能带来灭顶之灾
而哭泣——被称为多余。
现在我怎么办,一个天生从事
歌唱的生灵(像晒焦的电线!西伯里亚!)
当我走过我的魔法桥
我那一瞥,在一个称重和度量的世界上
又有什么份量?
现在我怎么办,歌手和头生子
在一个深黑的世界里——变灰?
把我的灵感保持在——一个暖水瓶里?
因为它太浩瀚了
在这个已被死死限定的世界上?
1923
网络选编:苍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