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里黄河
没来南方之前,我努力想象长江黄河的样子,北方干涩,似乎所有的河道都已干涸。春秋之际的扬沙,讲述着北国那片被人遗忘的土地,已经苍凉不堪。
坐上南下的火车,我总是喜欢坐在窗口的位置,看外面急驰而过的风景。而在所有的风景中,最在乎的总是江与河的景象。第一次来南方的时候有父亲陪同,随着年纪的增长,他越发很少出门了。父亲坐在我的身边,他的脸色凝重,我知道他的心里想着比我更多的事情。
在没有见过黄河之前,我曾多次在中国的版图上确认它的位置,测量彼此之间的距离。我又时常哀叹,为什么这条古老的河流没有流经燕赵故国的土地,为此我曾暗自哀伤。有一天我在翻阅史册的时候,看见了另一番景象,原来黄河在历史上是多次改道的。在河北、山东、江苏一带多次徘徊摆尾,当我知道脚下的黄色的土地,是黄河冲积的结果时。我欣慰总算与这河流建立了某种情感上的联系,也使我找到了为之游走的理由。
每次看到黄河都是在秋天的暮色里,在急驰火车的窗口前,匆匆遥望。当我第一次看到那条古老苍凉的河道时,几乎不敢相信她已经是如此的羸弱、干瘦。当那条喘息的河流被远远地放逐在身后夕阳里的时候,我企图在火车前进的的方向中再看到一条更像河的河。来确定先前的那条只是一个错误,弥补我想象的缺憾。可惜火车太快,我彻底失望了。道路已经延伸了很长的距离,世界陷入夜幕,她也没有如期而至。原来,那夕阳里,黄沙沉寂,黑色的投影,金色的碎光间晃动的细流就是传说中黄河了。惟美中不能让人有任何的欣喜,支离破碎,像苍老的肌肤,瘦弱的可以看见皮下骨骼的形状。组织窒息衰亡,淤积的血管,贫瘠如同病灶,蔓延,难以治愈。似乎千年风华陷入了一朝的冰冷。
河道上的寂寞犹如这荒老的蓬蒿,看不到原有的踪迹。阳光的的色调温暖,只是那形状令人心寒。北方的风很浊,里面夹着塞北的黄沙。夕阳与这河道是如此的相称,一个将陷入夜幕,一个将面临干燥与冰冷。三千年前,流域内的游牧居民为了保护河岸的草甸,他们经常挥舞着弯刀与异族厮杀。白刃锋利,瞬时间尸横遍野,胜利者用血祭奠英雄,而不休的征战中,直到死的人越来越多,葬礼变的越来越简单。终于有一天,冷月照在交横、僵硬的尸首上,一个女子在狼烟弥漫的山坡上,高唱《诗经》中的那首叫作《君子于役》的歌,于是多种的血液融在一起,无法分离。渗进黄沙,变成黄土,冰冷的沙,有了身体的温度。
历史的忧伤没有眼泪,只有淌血。岁月的推演变化中,冲淡了正在发生的悲剧的效果。用一代一代人的心理之差,直接戳破心房,警告粗心的人类。岁月不会抚平一种伤痛,只是人们善于自做多情,一天又一天叠加着原谅着自己的错误。终于河流太细,无力支撑那诗中的气势,意象坍塌,堆砌在心中许多零碎的惆怅,壮美的记忆,空虚的想象。没有了一声的赞美,而先前的文人骚客,大多只是趋炎附势之徒,游走于名山大川,无病呻吟,故作姿态。当耳边响起冼星海谱写的《黄河大合唱》我不禁为之流泪。响亮的船工号子,响彻在静静、干枯的河滩上,我在唱,和着西风,黄河却已静默,声音凄凉,两个人在啜泣。在赞美声中,容颜褪去,遗落在寂寞的黄昏中。在她的身上依稀可以找到作为一种文化象征的实体,那静躺在河床上的厚厚的黄沙,以及沙上的水的痕迹,壮阔的蔓延,浩瀚的气势。有一种柔性难以操控,在时间中历练出的一种文化特性,类于一种贯生命彻始终的哲学。年轻的脸上,露出无端的羞涩,一种文化陷入莫名的平静。
我用残破的瓷片作砚,用水润泽隔了三千宿的墨,难以研碎墨里的颗粒,纸上留下粗糙的字迹,想用这古老的文字撰写一支可以传唱的歌。曾经我喜欢摆弄修长的指甲,弹奏丝桐,而古琴的声音太低,这个世界又过于喧哗,所以不得不换弦更张,夕阳正在用这古老的河道表达一种文化的心情。像我读书时,游走于思想的两端,我们想象了内容中的许多或喜或忧的精彩细节,却还不知道,它从哪里开始又从哪里结束,而文章总是在最后一段揭露所有的秘密,以前所有的猜测不过是一场庸人自扰的游戏。油彩太厚,水彩太轻,适合描摹它的色彩只有中国水墨。
犹如我带着乡村的宁静,进入喧闹的都市,只是一个蜕变的过程,其间难免痛苦与煎熬。
黄河再次与中华文化不约而同的联系在了一起,同样是在寻求一条延承发展的道路。我曾听到过一个关于沙漏哲义,说生活像一杯沙漏,你看到的是流逝还是堆积呢?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感悟,而对于黄河,无论是流逝还是堆积似乎都是悲剧性的,而今天的调水调沙实验,在千百年后会有特殊的历史意义与文化内涵。
秋天的黄河边,芦苇荡里,芦花飘飞,像灵魂一样用来流传,并寻找新的所在。黑色的树影里,艄公扯起白帆,木色的桨搅开浑黄的河水,从容的脸上皱纹很深,他用舌头舔着干涩的嘴唇,他紧紧握住拳头,不让我发现手中的秘密,渐行渐远。
黄河上的艄公说:“只要雪山不倒,黄河就不会断。当一条河道被填平淤塞不行的时候,她总会选择一条河道,继续流淌,这是她的特性。只要有黄河在,这艘船依旧可以行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