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的灵魂,游泳的石头
但在我逼仄的心
我的影在空中飞
看那里看出风的软弱
或游泳于湖滨
温柔怀里的一声
吻你的眼睛
这里野间有光明
这是被称为“小冰”的人工智能写的诗,收在它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中。与“阿尔法狗”比,“小冰”带来的震撼还不值一提。
单论诗艺,“小冰”未至“句秀”,离“骨秀”与“神秀”,尚遥遥无期。倘不是错译的洋诗一再误导了中国现代诗,恐怕没人会把“小冰”写的这些当回事。
不过,假以时日,“小冰”一定能压倒李白。从根本上看,诗歌只是一种算法。
也许很多人会问:诗歌表达的是情感,难道人工智能也会有情感?其实,这种质疑是循环论证,它建立在两个不太靠得住的假设上:其一,只有人类有情感;其二,没有情感就没有诗。
第二个假设很容易反驳,哭泣是最浓烈的情感,却从无人去欣赏哭,足证诗是“有意味的形式”,离开了形式,情感并无意义,如形式足够巧妙、复杂,有没有情感也许不重要。
真正难解的,是第一个假设。
情感很难定义,一般认为,有了“我”的意识,便有了情感。人意识到自己的“我”不难(虽然经常忘掉,乃至背叛并出卖“我”),意识到他人的“我”却不太容易。需通过对话、观察来确认。
人类曾普遍存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偏见,随着对话增加,才意识到对方和“我”完全一样,必须互相尊重。
那么,比人类低等的动物是否也有“我”呢?它们的欢乐与悲伤,是机械反应还是自主意识?很遗憾,人类还无法与阿猫阿狗真正对话,只能将自己的“我”投射到它们身上。所以会卖萌的动物可在法律保护下免受虐待,不会卖萌的动物则成了将玉米转化为动物蛋白的工具,它们一生可能只有几个月,从没见过父亲,也从没见过阳光。
如果人工智能拥有“我”的意识,我们能知道吗?哪怕它说“我爱你”,我们也不知道这是程序的结果,还是情感的表示。人类自以为正在驾驭技术,技术是无知觉、被动的服务者,却忽略了,技术可能正在驾驭着我们,我们却毫无知觉。
在今天,谁能接受没有抽水马桶、智能手机、互联网的生活?它们已比阳光、空气、山川与树木更不可或缺,在它们包围下,已很少有人会为一片绿地的消失而哀伤,随着越来越多的空间被技术挤占,原本免费的“自然风光”也有了价格,也蜕变为一种商品。技术真的给我们带来幸福了吗?还是我们正在给技术创造幸福?
需要警惕一种肤浅的认识,即:人类可用文化抵消技术的负面影响。其实,技术涂改了环境,也就限定了人类认识的边界。
对古人来说,世界是神秘的,有太多未知存在,因为一平方米的土地上可能拥有上百种生命。对现代人来说,世界则是清晰的,因为以绿化、环保为名,那一平方米只剩下了树,其他统统成了害虫、害草,被彻底消灭,所以我们只能看到从A到B,看不到其他可能。
在从A到B的世界中,几乎每件事都是技术比人干得好。在技术围剿下,人类的领地正变得越来越小。这也许就是我们不得不礼赞情感与诗的理由——人类还可以爱,还可以偶尔拒绝理性,这难道不证明人类比技术更高明吗?
其实,动物也有舐犊之情,却丝毫不影响我们吃汉堡包时的心情。如果技术也有情感,会不会也将人类的爱看成一种BUG,一种做作?
尤其麻烦的是,这个BUG依然可被技术破解。
在相当时期,我们以为理性就是自上而下的秩序,找到规律,便能掌控结果,由此形成线性思维模式。但事实上,人类的大部分思维是非线性的,一名棋手需经历漫长的学习阶段,通过大量记忆和反复对局,不断总结经验,才能成为高手。所谓“经验”,是在胜败的持续刺激下,固化而成的亚规则。
“经验”是自下而上的秩序,它的形成与人类大脑结构相关,大脑拥有860亿个神经元,彼此间会根据外部刺激而随机连接,相同刺激越多,连接就越稳定、越强壮,正是连接的随机性,创造了情感、诗意、才华等。
这意味着,通过非线性数学,人类完全可以破解诗歌的算法,并通过博弈不断自我学习,则“小冰”惊人的计算能力势必压倒人类,总有一天,电脑会写出让人类叹为观止的诗。
不可否认,诗歌与围棋还有一个重要区别,围棋是胜负世界,标准清晰,诗歌的评价体系则较模糊,与社会整体文化息息相关。一首诗在此文化圈中被冷落,却在其他文化圈中受追捧,或在前代被忽视,却得到后人推崇,类似例子比比皆是,这其中充满变数。
然而,在非线性数学眼中,所谓“变数”只不过是更多的计算量而已,与人工智能的计算能力相比,人类数千年的积累实在构不成难度。更何况,“小冰”还可转攻标准相对确定的唐诗、宋词等,那将比写“游泳的石头”更易成功。
尤其不能忽视的是,“小冰”面对的是这样的一个世界:诗歌正加速与现实生活脱离,在今天,诗不再是兴观群怨的工具,仅是一种美学存在,诗歌的专业化与博物馆化,使它已与大众绝缘。被技术剥夺了趣味的人们,正将审美等同于惊奇、惊异。在今天,诗歌已可以没有意境、真实、内涵与情感,所以夸张高于均衡、口号重于优美。诗歌存在的唯一意义,在于它不断创造出新的惊悚句式,这种为围观而创作的大环境,给了“小冰”以机会。如果说“小冰”的影响至今还没超越李白,原因不外乎两点:首先,我们还没彻底变傻,其次,“小冰”的设计还太傻。
如果李白也成了“阿尔法狗”,人类将会如何?这可能是一个伪问题。我们事实上都已不会写唐诗宋词,究竟读懂了多少,也值得大大怀疑。
确实,“诗词大会”搞得很热闹,获奖者们的记忆力很强大,可看他们写的东西,连最起码的克制陈述和情感内化都还没做到,结果是把滥情与撒娇也当成了诗。在今天,唐诗宋词早就是我们的“阿尔法狗”,知道它很高明,却又不知道它高在哪里。
事实上,我们的精神足够坚强,完全能忍受没有诗的生活,并从“穿越大半个中国”的恶搞中获得美的享受。我们已被格式化得如此彻底,以至于毫不忧伤,毫不怀疑,毫不反省,所以毫不犹豫。
坦率说,给“小冰”编程序的人太文青,这哪里是一个“看那里看出风的软弱”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