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作海:我以前到河南高院去找一个领导,他说,你一个农民,虽说有一定的名声,人来找你,可你找谁啊?你还不是要找俺吗?俺要一签字,这事儿就办成了,要是不签字,你为难。他说你还弄啥啊?你现在也够吃了,啥事儿也不必多问了。再说法院都弄不下来,你一个平民能弄下来?
记者:他这话让你有什么想法?
赵作海:我想通了,我好好地干样儿工作,维持自己的生活,也不代替官儿,也不代替民,啥我都不问了。再说我这一打扫卫生,劳动代表,你还找我有啥用啊?
记者:现在看到冤案,心里还会难受吗?
赵作海:现在这个社会,不平的事儿多了,你问不了,也管不了,你河南出不平的事情,那山东呢?全国29个省呢?
记者:感觉你身上有了很多变化。
赵作海:变化?就是血压高了。心理上还是可以的,状态可以,吃喝也可以。啥东西能干,啥不能干,都清楚了。好比从我住的地方到我现在扫地的地方,一天跑四趟,路上多少坑,哪个地方不好走,我都知道。
记者:刚出来时你不是这个状态,那时感觉你有好多想法。
赵作海:确实。那时当代理人时,跟着蔺文才(一家“民告官”网站站长)走了好多地方,他坐飞机带着我跑遍全国去给人维权。
记者:为什么后来还是和他分开,不干这个了?
赵作海:我跟他说,你就是个网站站长,很多官一上去就贪,你贪他也贪,现在这个社会是金钱社会,咱能管得了?还有就是那时心里不踏实。
记者:怎么不踏实了?
赵作海:人家要请你吃饭啊。你花的都是人家的钱。人家成天请你吃请你喝,你最后一点事儿没办,心里不舒服。人家挣的都是血汗钱,大热的天弄点粮食换钱,叫你去跟他打官司,你吃了喝了,花费人家,不中。
记者:现在感觉自己负担减轻了?
赵作海:我劳动,自己挣钱自己花,心里踏实。
“社会复杂,人脑子也复杂了”
记者:现在想起被传销骗钱的时候,会后悔吗?
赵作海:怎么不悔?扫多少年大街才能挣那些钱?
记者:开旅社为什么也没能做起来?
赵作海:那时房租价格还不算高,一年两万五,但电费水费多,人家的房子,他说俺使电使得多,俺也不知道到底使了多少,一个月水电费就七八百,房间就是都住满了,房钱也都不够,后来就停了。
记者:很多从商的主意看起来是你妻子发起的,你心里会怪她吗?
赵作海:不怪,是我的问题。
记者:那你觉得你的问题是什么?
赵作海:没文化,缺少知识,人家要骗你很容易。蹲监狱,和社会脱节了十来年,外头的事情你都不知道,你看不到社会的发展,跟不上形势,你就得吃亏。
记者:哪些社会的发展你看不到?
赵作海:好多我都看不到,想都不敢想。我蹲监狱时,最好的电话就是大哥大,现在都是手机,谁还没有手机啊,都是苹果的,一个几千几千的。
记者:出来之后,你会觉得社会变得复杂了吗?
赵作海:不光社会,人的脑子也复杂了,我觉得人的贪婪太多了,你看新闻,国家多少大官小官贪,小官巴结大官送多少礼?以前单纯些,公社的时候,谁敢贪啊?
记者:是监狱复杂还是社会复杂?
赵作海:监狱里特别简单,就是吃饭、干活、学习,出来之后,才知道社会上的事儿最复杂。
“借也闹僵,不借也闹僵”
记者:说说家庭吧,听说你之前是被儿子赶出了家?为什么?
赵作海:(叹气)还不是因为钱。以前大儿子从我存折上拿了14万,也没跟我说一声。
记者:现在和好了吗?
赵作海:啥好不好的。我在监狱呆了11年,和儿子之间也很生了,见了也都没话说。现在只能说关系缓和一些了。有两个多月没见着儿子了,最后一次是他来,出去打工,路过这给我打电话,我就送了送他。
记者:他现在还会跟你要钱吗?
赵作海:我不回去了,他也要不着了。
记者:很羡慕别人的父子间亲密的关系吧?
赵作海:现在比以前好多了,前几天俺儿媳妇说村里唱戏呢,跟我说俺爸回来听戏吧,我说不能,我当着环卫呢,不能放假。这也算可以了。
记者:你和老家的亲戚也都断绝了来往,为什么?
赵作海:为啥?他们要借我的钱,又不还我。咱庄稼人说,民怕上千,官怕上万。农民借了钱,要还,一亩地的粮食都卖不出一千块,还不上;官也一样,让他马上拿出一万块来,他也没办法。我借一万,借两万,他们怎么还得了?
记者:所以宁愿要钱,也不要情义了?
赵作海:借的时候,都是俺哥啊,俺们亲兄弟啊。借钱蜜上浇油,要钱结冤仇。蜂蜜上浇上油特别香,要钱的时候,人家就说,我可借你几个钱,你可有几个钱了。有啥了不起的?以后还你。哪有钱还哦?他光说大话,不会还你的。不如不借。
记者:就这样闹僵了?
赵作海:借也闹僵,不借也闹僵,还不如不借。有几个钱我自己花着,不走亲戚了,互不来往,等于俩人不认识。
记者:这样的生活值吗?想没想过不如没钱?
赵作海:你有了钱,儿子还想着你的几个钱,理着你;你没钱了,他就不问你的事儿了,你还不是一样遭罪?
“不愿孤零零一座坟”
记者:现在看你和你妻子还是经常吵架。
赵作海:有句话说得好,见了困难绕道走,大事临头慢开口,看到问题,她再说,我不说,你只要不开嘴,她就没办法。我就是少惹事。
记者:很多人评价你的妻子太能花钱。
赵作海:她是花钱厉害,但这也没错,对一个女人来说,谁不爱美啊?要美容就得需要钱。为啥她六十岁还恁美啊,就是美容啊。
记者:外边的这些评价你不介意吗?
赵作海:人家说是人家的事儿,她又没跟着人家过,我的媳妇花我多少钱,千人说,万人说,只要我一个人不说,就是枉然。
记者:你很爱护你的妻子。
赵作海:哪个老公不喜欢自己的妻子,日子就过不成。我这些钱,要是晚年都存着,都不花,没有一人觉得幸福,那过得有啥意思?爱护你的妻子,就是爱护自己。
记者:平时她关心你的哪些细节,让你觉得温暖?
赵作海:她有时间回去打扫卫生,烧烧水,做做饭,这样我心里就感觉暖。我下班回家,有人等着我,能吃口热乎饭。两个人都半百之年,还走到一起了,这就是不容易。
记者:你会有儿子儿媳的担心吗?她骗走你的钱。
赵作海:你不相信妻子就是不相信自己。我觉得他们的想法错了,我都60了,是死过的人,临死之前,我想有个陪伴,不想死了孤零零一座坟。
“没自由才是悲剧”
记者:回望出狱后这四年,经历这么多,累吗?
赵作海:不大累,现在心情已经好了,干活也不大累了。
记者:就算受骗、赔钱也都扛过去了。
赵作海:那是过去的事了,过一事少一事,现在,就这一天,这一片干完就去那边;那边干完,就能到树下凉快凉快。
记者:这四年你干了好多事,被传销骗,开旅社赔钱,又当了阵公民代理人,但看起来都失败了。所以很多人看你的人生经历,会觉得是场悲剧。
赵作海:是,没有一件事情做成了。但现在可不算悲剧。在监狱里,一行一动都有人看管,你没自由,这才是悲剧。现在出来了,人身自由了,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没有人控制你,这就是最好的快乐。
记者:这四年你最高兴的是什么时候?
赵作海:我儿子结婚的时候。被传销骗钱,我也没有太难过,为啥?因为儿子结了婚,我也有了孙女了,我完成了我的事儿,这就是高兴和快乐。
记者:有没有特别后悔的事儿?
赵作海:就后悔我没多少文化。要有文化肯定能出个长篇小说。以前大连有个人来找我,说给我写的书叫我看看,我一看,说不行。他写的人叫吴作海,不是赵作海,我不愿意了。
记者:你觉得你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现在有真知了吗?
赵作海:我要不是经过那么多困难,我也没这样的口才。给我这个工作,我也不会接受,还有很多想法,觉得我可以干这个干那个。
记者:这些经历会让你不相信这个社会,对它有戒心吗?
赵作海:现在我认清了,这还是一个金钱社会,作为一个农民,一个人一亩半地,肥料价钱高,种多少庄稼,一年还不是卖千把块。还是做生意赚钱,没有钱,就算咱俩都认识,人也不把你当啥。
记者:以后什么打算?
赵作海:这几个老本也吃不了多长时间,我就在这儿打扫卫生了。自己劳动几日算几日,到年纪大了,还有几个儿子女儿呢。
记者:你觉得他们会照顾年迈的你吗?
赵作海:唉,谁老了自己的儿女不管呢。他能不知道你没吃的了,不给你吃的?你要是坐那动不了,他还是会管的吧。(记者 朱柳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