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我被分配到泉州一个工厂里,我是带着母亲去工厂报到的。1969年春节,我结婚了,我爱人比我高两届,在福州大学教书。婚后我生了两个女儿,并于1975年调到福州大学当老师,自然,我母亲一直跟着我。
据医生说,我母亲得的是神经官能症。母亲病情发作时,睡不着,不断喊难受,不愿与人交往,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母亲不发病时,就帮我带孩子帮我煮饭,全力支持我和我爱人的工作。我们一家5口人,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1984年,母亲又病了,且病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家里的电视、收音机通通不能打开,不能有一点声响,母亲整天躺在床上,不发一言。
也许,换个环境对母亲的身体有好处?我们是闽南人,母亲是说闽南话的。我和爱人便申请调到厦门来。我们毫不犹豫地舍弃高校的教师工作,调到厦门的企业单位,完全是为了我母亲呀。
没想到,一调到厦门,我母亲的病居然就好了。新单位刚分了一批房子,我们自然没房子分了,朋友就将一套二房一厅的房子借给我们。房子在6楼,我担心母亲爬不上去。没想到,母亲脚步利落蹬蹬蹬地就爬上了楼,就进到房间里去了。这以后,母亲的病好像被突然拿掉一样,很长时间没发作过。调到厦门2年后,我们分到了房子。搬进新居后,母亲到处交朋友,像无病的人一样,像慈祥快活的老太太一样。
1993年,我母亲又发病了,并住进仙岳医院。出院后,我早上煮好饭,将母亲中午的饭也一并煮好。中午,家里常常只有母亲一个人,她会热饭吃,有时晚上也会帮助煮饭,但煮得并不清楚,煮得很难吃。母亲历来节约,有好东西也省下不吃。我记得我读书时,她偶尔煮一点好东西给我吃,我不吃,她就说:以后你能煮好东西给我吃,我就会很高兴。可母亲年老时,我煮好东西给她吃,她却不吃。每每我精心煮好一盘“好料”端给母亲,而母亲不吃时,我就很难过,我不知道母亲还记得不记得她在我小时候对我说过的话,记得不记得她对我长大后要如何孝顺她的绵绵期待。
最近两三年,母亲变得痴呆了,她常常骂我,说我给她的饭菜里放了很多盐,想咸死她,想害她,说她在老家住得好好的,我却把她带来厦门——我母亲去世后,有人劝慰我,我与母亲相依为命那么多年,母亲的潜意识里是怕我舍不得她,所以才变得如此反常,才选择用最伤害人的语言来伤害最亲的人,这样,才能让我舍下她。
我的大女儿毕业于厦门大学,后来去澳洲定居,大女儿生了两个女儿,希望我们夫妻去澳洲帮她带孩子,我怎么走得开呀,我只好让我爱人去澳洲。
最近一年,母亲痴呆得更厉害了,她认不得我这个女儿了,她一会儿喊我“亲姐”,一会儿喊我“亲妹”,说我要害她,把她带来厦门才两天,她就成这个样子了。
这辈子,我母亲当了一回我的妈妈,她照顾我;然后我又当了一回我母亲的“妈妈”,我照顾她
去年8月18日中午,我和母亲一起吃稀饭,我吃了一碗,为母亲装了半碗。母亲将稀饭汤喝完,剩下饭渣,大概她想给饭渣里加点开水,就脚步不稳地走进厨房。那时我正在卫生间,突然听到厨房里传出“啪”一声,我赶紧提起裤子跑进厨房,见母亲倒在地上——母亲的饭碗放在灶台上,灶上的高压锅被移到一边,可能是母亲不想吃饭了,就去翻锅盖,没想到就摔倒了。
母亲左腿胯关节的骨头断了。我赶紧叫120,把母亲送进医院,又赶紧让爱人和大女儿从澳洲赶回来。大女儿是她奶奶带大的,与奶奶感情很深。
母亲已经95岁了,年纪大,体质弱,医生说她过不了手术的关口,所以母亲的断骨就没接。母亲经过治疗后,身体的各项指标正常,可很奇怪的是,母亲就是不会吃,一吃就吐。
母亲到底罹患什么病?为什么不会吃?可以做胃镜彻底检查一下吗?可医生说母亲经不起做胃镜时的麻药折腾。
母亲住院21天后,出院了。回到家的头两三天,依旧不会吃,三天后,母亲会吃了,会吃米糊了,且越吃越多,也会喝肉汤了。米糊和肉汤吃了20多天,母亲一直没有大便。20多天后,母亲开始每天都拉大便了,可小便却拉不出来,只好导尿。
痴呆的母亲开始不喊我“亲姐”和“亲妹”了,她开始喊我“妈妈”——这辈子,我母亲当了一回我的妈妈,她照顾我;然后我又当了一回我母亲的“妈妈”,我照顾她。这种亲情,这种轮回,是命里注定了,是血浓于水的呀。
怕母亲得褥疮,我每天帮她翻身擦身,她骂我,说我让她痛,让她难受,说我欺负她。母亲一直吵闹,我一个人无法照顾她,只得请护工。我是在企业退休的,我的退休工资才2000多元,全部一眼不眨地给了护工。母亲断骨住院时,因为没接骨,腿打上绷带被牵引着,不知不觉里,脚腕处烂了一个洞。而请来的护工没经验,帮母亲按摩时,将母亲背上的皮蹭掉一大块。我每天给母亲换药,后来医生看着母亲的几个伤口都愈合很好,直夸我不简单。
我为母亲买来护理床。我只想把母亲护理好,让她最后的日子过好,让她的疼痛能减轻一点——母亲直到去世,身上没有一点褥疮,她的身体很干净。
母亲走的前3天,是周末,她突然一反常态,满脸笑容,拉着我的手,一直说谢谢。我离开她的房门,她一直叫我慢走。只要看得见我,她就一直看着我。我不知道她的一反常态的表现是因为将要离开我了,我以为她清醒了,我很高兴。母亲在周一陷入昏迷,周三就走了,走得很平静很安详。
母亲走后,我悲痛欲绝。很多人劝我,说我足够孝顺了,母亲很安慰,她走得很安心。我却一直遗憾着。我想,母亲为什么就不能熬到过年的时间呢?
这辈子,我与母亲相依为命68年。她为了我,所有的付出无怨无悔;我为了她,所有的付出同样无怨无悔。这就是亲情呀!
【记者手记】
爱到深处无怨尤
黄静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