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岁初,友人若杉老先生的“年贺状”(贺年卡)如期而至。这回选用的图案依然是歌川丰春的浮世绘,只是祝词换了小林一茶的俳句:“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
说到浮世绘,与相扑、歌舞伎并称“江户三绝”,是世人熟知的东洋文化的典型。但在日本,它的地位并不崇高。若非随被包裹输出的茶叶传到欧洲,以后又有驻日的荷兰商人搜求于前,波士顿美术馆7万件的收藏张皇于后,日本人并不觉得它的艺术有多精妙。
战后,欧洲研究浮世绘的著作纷纷传入,一些日本人因其深受马奈、惠斯勒等大师的推崇,开始花高价从欧美回购。但饶是如此,大部分国民仍不以为意。只要看东京太田纪念浮世绘美术馆,或横滨平木浮世绘美术馆,选址不僻而门可罗雀就可知道。远在长野乡下的那家浮世绘博物馆,虽五代人的收罗,十万余件珍藏,自然就更不用说了。故此,从书店到网上,贺卡的例选图案少有及此不足深怪。反倒是在年轻人以另类的手绘出新,成年人选家族的照片应景的时下,像老人这样几十年一贯地钟情于此,才真正少见。
与老人熟悉后,我曾问过他何以有此雅好与坚持,不过每次都未获回答,听到的只是对世人淡忘的感叹。一次,我说到西人有“过去犹如异邦”的成说,他有感于心,一句“还真是这样啊”,眼中顿时蒙上一层阴翳。我以为天下事,有些本来就只属于某些人,如能为一二识者知,就已足够。但或许他年过八旬,无妻无子,一个人独处久了,难免哀乐过人。所以,我试着拿这样的意思开解他,并开始为他接纳。
以后经他指点,我遍赏各馆所藏。题材上从“役者绘”到“相扑绘”,形式上从墨摺刷板到肉笔丹绘,几乎囊括无遗。我的感觉,歌川国芳的“武士绘”和葛饰北斋的“风景绘”自然都好,但像喜多川歌磨《当时三美人》这样的“大首绘”,还有《吉原之花》与《青楼十二时》更好。老人问我原因,我答不上来,只是觉得画中人表情比中国仕女图的慵倦呆滞要生动,那种眼波将流、似荡实贞的夭矫与风流,迎拒之间,不但全无推就含娇的情伪,反见朗亮顽艳的韵致,似乎不是黄遵宪《日本杂事诗》所说“手抱三弦上画楼,低声拜首谢缠头”可以概尽。但究竟是什么表情,说不清。“或许解释它就是扼杀它吧”,我为自己的笨拙找台阶。
“那你总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吧?”“游女和恩客呀。”以我单纯的喜欢,对江户町人与游廓的发达自然一知半解。老人的反应略略有些复杂,“你这样说自然不错,但若径将游女视为妓女,游廓等同于欢场,就别指望读懂这种表情。”本来,他找我是想读明清小说,两个月下来,我却成了他的学生。他告诉我,游女擅长和歌、能乐、茶道、书画等才艺,身份不尽低微,情怀更是高贵。男人欣赏她们,乃至引为精神知己,是因其有不同于人妻的利索和大气。惟其如此,在与之交往过程中才能待之以礼,但为当筵之奏,不求枕席之欢。见我有些不信,他补充道:“当然不都如此,但由此出发并归结于此的,却是常态。”我暗自将这话与自己看过的浮世绘对核,老人看穿我心思,拿出一帧画册,指着菱川师宣的《枕边絮语四十八手》说:“你以为浮世绘就是枕绘、秘戏这类春画吗?或者凡情事题材都难脱俗艳与色情吗?”这帧《四十八手》确实不同一般的春画,但看画中“第一手”女子递茶给客人,主客皆衣冠齐整,再看“恋者,非仅一途,可分为七”的配文,以及以后从“邂逅”、“聊天”到“初夜的心情”的种种表现,显见重在情愫的表达而非色诱。“这才是游女与恩客的本相”,老人提高了声音。
回家翻检图文,从明治游女的老照片,到类似歌川丰春《花街新吉原包宴图》这样的浮世绘,发现不管是早先的大名将军,还是以后商人庶民,凡到此风流薮泽,确实多重情致的高雅而不及权钱。如彼此心仪,拟结夫妻,又能遵守固定的仪规,懂得如何在漫长的等待中,投入地享受那折磨人的“缓慢的激情”。至于女方,一旦意决,也能在感情存续期内绝对忠于对方,若是缘尽,绝不粘缠。其间种种的讲究,虽琐细而大有可观,这就是日本人所讲的“色道”了。见我用功,老人很高兴。再去时,从一排《日本思想大系》中抽出一册《近世色道论》,告以书中所论“通”、“雅”与“粹”,这些“游乐的哲学”也是江户艺伎通行的准则。艺伎刻苦修身,漠视金钱,既忠于“旦那”(出资人),又不痴迷到忘我的“拔俗”个性,正是上述观念很好的诠解。老人的结论是:“粹”是一种洒脱洗练的人生态度。“通”与之意通,指稔熟与机敏。两者训读时又通写作“雅”。其中“粹”(iki或shi)这一名言的意味尤其深湛。若依以行事,可称“粹人”,反之为“无粹”。“你看浮世绘人物的表情,觉得不能名状,其实那就是粹。”
那一次,一并带回的还有一册哲学家九鬼周造的《粹的构造》。灯下再做功课,才知道所谓“粹”,原是由九鬼结合对深川艺伎的考察,以及自己东京柳桥的狎妓经历,总结出的渗透在日本人生活内里的“意识的现象”,它内涵“媚态”、“执拗”与“洒脱”等特质,不仅指精通风月之道与人情世故,更指一种感性知性相结合的自由风度和审美意趣。在女子,它是使距离切近到极限,但又让对方意识到不可亵玩的“涩味”,包含着女性对男性主宰的自觉反抗;在男子,则是一种通达人情、飞扬个性的洒脱品格,是日本近世急需的对世务的熟谙,对个体意气的坚持与伸张的开明的思想。鉴于它对灵肉结合而非两性苟欢的“色道”的张扬,以后安田武与多田道太郎的《粹的构造解读》将之径视为“大和民族独特的生命方式之一”。也正因为是这样,从美国人摩根到葡萄牙人莫赖斯,或千金赎身,或死追到手,当他们拿自己心仪的美人与浮世绘的人物表情相对照,直觉得这种绘画的无影平涂与两维视角可学,但“粹”的表情太难言说。
由此,自然想到海德格尔与手冢富雄那场著名的对谈。尽管九鬼留欧期间曾从其学,但他对“粹”的解说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也难怪,因为在通向语言的途中,这个词原本就没有对应,无法翻译。它只存在于歌舞伎的华丽转身中,存在于浮世绘的独特表情上。那样的仪态万方,如洛神出水,天女坠空,一般熟读“游里书”(教人游廓玩赏的导游书)的江户人都无法赏会,更何况外人。我把这个意思告诉老人,他欣慰的表情,直到现在我都记得。“你现在知道了,江户人乍一看去,只喜欢俏卖风流,其实骨子里都是粹人和艺术家。没有这种人和这份粹,江户文化无从谈起,就是日本今天的文化也无从谈起”。说这些时,老人的态度坚定,只是语气已归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