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中，一种叫“粹”的表情(2)

我觉得，自己应该已理解他所讲的“粹”了，包括他对歌川丰春的喜欢，不是因其受西画影响，更具明暗与透视关系的表现，而是他以庄敬和歌颂的笔调，记录了一代江户粹人的风流与才华。“只可惜，现在它成了正在湮灭的传统，永井荷风所说的一个消失时代的欢乐之梦”，老人语带伤感。我安慰他说，今天日本，男人用“时の粹”贵朵表，女人用伊奈美“水肌粹”，都是“粹”美的传响。至于茶与酒用“粹”来命名，漫画与私小说用“粹”来串连，就更多了。“那算什么，不过是不明就里的套用滥用罢了，”老人不以为然，“而且商业性太强，污秽不堪的东西太多，俗艳之极。”老人的家住在原宿，近太田纪念浮世绘美术馆，过去他常去那里，现在，由原宿至青山大道间的表参道已成为“日本的巴黎”，神宫桥附近尤多年轻的追星族，将好好的街市弄成出位的时装流行地，他看得心烦，就不再去了。“那日本人珍视自然人性，亲近风土风俗，不都与粹有关吗？”我还想接着说，老人打断了我。他尤其见不得有人以“一生青春”自命，一会儿教人如何不做“恐妻家”，一会儿又授人任行风流不被“见破”的方法。那种不以抖搂一大本花账为耻，反自诩为“豪快不伦”的人，在他看来是重感官享乐的恋物主义者，所谓浪荡的“道乐者”，他们与“粹”无关。

我与老人交往已有四年，他的行迹，知道的只有这些。如果要问这么一个坐拥百册浮世绘画集，沉湎于伊达藩主为义夫（高级游女）退位的性情中人，一个从《万叶集》中的游女记载读到《游里文学资料集》的好学深思之人，为何孑然一身，我无法回答。我只能说，有时候，美在一个人的生命中会变得碍事，让他费神观赏，忘了其他。老人似乎正是这样，经常用此清欢，以销永日。可他分明又告诉过我，“若无花月美人，谁愿生此世界”。总不会那画中人的蚀骨销魂，使他有太早遇不上、太晚又错过的遗憾。但他的气性是何其沉静，所以我想，这样的猜想可能太过浪漫。

唯一的可能，或许只能寄托在我所看到的他房间的那帧挂饰上了。那是一张泛黄的妇人像，印象中，像中人梳着“岛田髻”或“兵库髻”这样高高的发髻，和服轻裹，笑容婉然，所能见出的仪态与姿容，是让人看一眼就不胜孺慕的那种。现在，我想把它与以下两段谈话联系起来，或许，老人的人生，和他独有的“露水的世”的光景，因此都可以解释。

——“你可知道，九鬼的父亲贵为枢密顾问官、驻美公使，夫人星崎初子却是艺伎。九鬼的母亲是艺伎，由其父亲赎出，他本人的第二任太太也是艺伎，所以他是真懂粹。”

——“你可知道，日本第一个领稿费生活的职业写作者、文人画师山东京传，先后两任太太都是游女。他的洒落本《古契三唱》中有几段吟唱真是太粹了，风情可抵中国的六朝。”

[责任编辑:周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