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耽误了课程,我们的学习一时有些跟不上。父亲每天回家后,无论多晚,都会在书桌前为我们姐弟俩辅导功课。这时的父亲,满脸慈爱,耐心为我讲解,全然没有平日的威严。我有时偷懒,他也不会打我,反而会经常塞给我几块饼干和糖果。
因为是从小地方来的,姐姐被班上有钱的小姐们看不起,她不想上学了。父亲得知后,严肃地对她说:“虚荣当不得饭吃,女孩子只有提高学识,才会由内而外散发出气质。”私底下,我听父亲背着姐姐对母亲说:“去给闺女做几件时髦衣服吧,女孩子大了,爱美。”
那时,父母已经为我添了第二个妹妹,在这个庞大的六口之家,虽然家庭琐事繁多,但父亲和母亲感情很是融洽,从来没有发生过争吵或冷战。家庭中,他们扮演着严父慈母的角色。但父亲有时也很慈爱,兴致好的时候,还会带着我们姐弟去看电影,记得看过一部名叫《宝石花》的电影,我至今都记得里面的片断。有一次是母亲的生日,父亲喝了点酒,情绪高涨,弹着风琴高歌了一曲《满江红》和《苏武牧羊》。虽然这种机会不多,但正因为少,我才记得更清晰。
1947年5月,我们六口之家照过一次合影。照片上的父亲44岁,母亲38岁,大姐15岁,我11岁,两个妹妹分别是7岁、1岁,我偎在父亲的身边,小妹被母亲抱在怀里,父亲照例穿着他喜欢的窄裤腿的西装,方头皮鞋和丝绸领带,比较帅……
父亲后来南逃去了台湾,随身带着的就是1947年5月的这张照片。此后天水茫茫,亲人远隔,在以后的人生岁月里,我时常拿出这张照片,凝视着,抚摸着,回忆当初的欢笑声语。不知远方的父亲是否能感应?
2009年6月,以军统天津站为背景的电视剧《潜伏》开始热播,在荧屏上营造出了一个极其逼真的军统氛围,山雨欲来之前猢狲们的百态,而我的父亲在剧中被塑造成了一个老奸巨猾的军统天津站站长。看着这部制作精良、情节引人入胜的电视剧,也触动了我内心的回忆。对照剧中人物,我清晰回忆起了剧中一些历史人物原型的一些片断——
穆连成,在《潜伏》里是富翁,同日本人做过生意,是个“准 ”汉奸,成了吴站长和余则成的勒索对象。当时伪国防部保密局天津站里有个白莲丞。日伪时期,白刺杀了一名日军情报官中佐,逃到陕西。日寇投降,白回到天津,当上了天津站的督察,后来又下海当了天津站站办企业三有公司华北办事处主任。而最像穆连成的,是白莲丞的连襟沙子勃,他开着一个很大的运输公司。由于有白莲丞当后台,不但没人敢敲他的竹竿,他更用不着逃跑。
李涯的原型叫李俊才。我的父亲离职后,孤城天津岌岌可危,上面急派天津警备司令部稽查处副处长李俊才接任天津站站长,负责布置特务潜伏。他精心挑选了一些未曾暴露过身份且有一定社会关系和职业作掩护的特务,分成4个情报组潜伏下来。天津解放后,李俊才被解放军俘虏,1966年被特赦,后曾任陕西省西安市人民政府参事。
吴站长的家——《潜伏》里有不少吴宅的镜头,那是根据想象设计出来的,与实际相差甚远。初来天津,父亲独自住在嫩江路一座不大的二层楼内,家人来后,全家住入迪化道(现鞍山道)和罗斯福路(现和平路)交叉处一幢二层楼内。后来,在 “敌伪产业处理局”的要求下,父亲买下了这幢楼。楼下外间是客厅,墙上挂的是西安大书法家寇遐的作品,杜牧的七绝《二十四桥明月夜》,后来又增添齐白石的虾蟹图,这是父亲去北京时通过熟人向白石老人订购的。
剧中说吴站长夺取了许多文物,可是我的印象中,家里并无此类东西。后来,在解放军攻打天津的隆隆炮声中,父亲已料到天津孤城守不住,就让母亲带着我们南下,我记得母亲的行囊中没有文物。
父亲在天津的两年,正是新旧中国交替之际,天津也处在风雨飘摇之中。父亲身为国军,恪尽职守,但也会时常陷入迷茫,有时长时间坐在书桌前沉思。那一年,全国爆发了轰轰烈烈的“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学生运动,定于5月20日举行全国性的罢工、罢市、罢课活动。由于我念的学校是国民党政府办的,校方以饭碗相威胁阻止师生们罢课。师生们只好照常上课。但上课时,老师一言不发,学生也一言不发,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中午放学后,我忐忑地问父亲,下午还去不去上学,父亲摇了摇头:“就别去了吧,这个政府已经腐烂了 ,改朝换代是大势所趋。”父亲叹了口气,眼中露出无限的悲凉。
亲情是海…………………………
你在那头我在这头
1948年6月的一个周六,读高中的表姐放学回家,欢快地唱起那首风靡一时的校园歌曲: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我和姐姐也跟着唱和起来,一旁刚会走路的小妹也高兴得摇头晃脑。
看着我们快乐的样子,父亲的目光充满了慈爱和一种说不出的忧伤情绪。当天晚上,他把我们姐弟叫到床头分别谈话。记得他跟我说的是:“以后要听母亲的话,我不在身边时,你就是家里顶梁柱了,要记住一点,男子汉可以流血流汗,但不能流泪!”我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几天后,母亲带着我们几个孩子离开了天津,回到邵阳的娘家。半年后,1948年12月18日,这天清早,父亲带着天津站的人事股长蒋锵随着国民党的部队,逃去了台湾。从此杳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