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形,写情,写性灵
吾离吾师久矣,如果用人们习惯的“白驹过隙”一词来形容岁月流逝,这个“隙”往往在不经意中一过就已是数年、十数年、数十年。在我硕士毕业后不近不远不亲不疏地与导师周京新先生各谋人生的岁月里,先生已巍峨成一代硕德耆宿,一尊他画中鲜活而静默的水墨雕塑。而我最深、最常浮现的记忆,却始终定格在二十一年前,高三年级初会导师的情景里:平头、方面、深绿夹袄、棕红皮靴,身后,是美术系长廊外的阳光,一如他当年工笔画般的浓墨重彩,生机勃发。
此后跟随周师七年,其人之温和敦厚,亦庄亦谐,常令画室弟子如沐春风。一帮顽劣小鬼于放松之下,言语间便常常没了规矩地涎皮赖脸起来,先生每每一笑了之,并不介怀。弟子们个个人精似地聪慧,嘴上不说,心下愈发佩服得紧。时值以写为宗、风情独具的“周家样”显露初期,可以想见,这股子至今仍保有超高辨识度的图形样式,给视感疲劳而消费新异的学院众生所带来的振奋是怎样地既惊且喜,犹如雪碧的电视广告中夏日粘腻脸颊干涩喉咙里灌注的清泉:原来水墨还可以这样画,线条还可以这样扭曲,色块可以这样叠加,人物可以这样造型,这样自由,爽快!一时校里校外,拥趸者甚众。这一轰动效应出乎年轻的周老师意料,却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一种新型法度矩式的众口可调和人心之向。
先生重实践勤写生,课稿无数,无论何时插班跟课便可窥其一二。素描写生是国画班的重要基础课,先生每课必早早即至,画板纸笔一应备全,于人群中觅一处坐定,便开始铺排运笔。他惯用秃笔,铅芯十分短小,羞于出头般缩在木头当中,画时木头就随芯子一起来回刮擦画面,别有质感。但见笔触地毯般迅速铺进,但听画纸蚕食般沙沙作响,纸满笔停画毕,不作一分增减修改。在他的画中,不见既定样式的笔墨八股,只有笔触与物形的自然统一。也即是说,他并不拘囿于用传统技法的点线面和笔规墨矩设个套子,强把形形色色的内容塞进去,而主张遵从真实感受,用最有表现力的方式去对传统范式进行创新,追求一种更合理、更契合审美心智和表现对象的笔墨形式。并且理到手到,笔底无论素描或水墨都气息一致,一脉相承。今日想来,先生的写生在多年前便已形成了成熟的程序,立意在笔之先,不作机械记录。于是写生即创作,课稿即成品。多年后,在我作为一名设计专业的教书匠课徒时,偶然发觉:不知从何时起,我也习惯了面对风景用秃笔头、短排线、色块化、强对比,追求丰富谐趣的形式感。追溯起源头竟还在学生时代。原来,这种风格或矩度不止初尝醇美,更有着颇具“杀伤力”的后劲,纵使不曾刻意效仿其表,其影响却在潜移默化中早已深入骨里。
另一个在多年后蓦然惊醒般开始考虑的,是在绘画本体之外的问题,也即所谓的理论支持问题。一种风格横空出世,既非传统,便该自报家门一番,解释下它出现并存在的理由和想法。诚然将手法文化融合这一行为本身就是一种理念,但若无更细腻的情愫掺入其中,便不能称之为以笔墨写真心的艺术。我记得先生曾认真透露过,自己很信服自然界固有的道义规律,因他五行属土,便按五行相生相克之理来定义画境。恰巧我也是土性,相同者近,便多了几分留意和自作主张的臆测。我理解的他,由于尊重天地万物的有灵有情,故而赋予眼中一切事物以神性和灵性,并用充满生命力的笔触和虚实莫辨的墨色去体现这种神秘灵动的特性。包括把笔底线条当作一种活物来看待,它们是水母,是水螅,是海蜇,是一切透明而摸不真切的无脊椎生物,甚至于灵体。这一审美观的根源在于宇宙观,在于对自然对万物的敬畏、尊重、欣赏乃至亲近。他认为每一笔都是灵,是生命,所以画中每一笔看上去都有型,都在动,都可以取出来像清供、茶宠般地独立地把玩,而非仅仅是组成整体的附属工具那么简单。在组成效果上,虽见传统的手法,却画得随心随性;有实景的透视关系,又全然不是写实;画的是生活,又不仅仅是生活。对树丛枝干等的表达像烟雾、像流水,亦或是单纯的色块拼接与重叠……那是泛神论造就的田园牧歌式的清新和吟咏诗般的韵律,严密周全得有法度可凭依,却又自由个性得无关法度。
几年前有次拜会导师,在黄昏中静默对视,聆听他一贯的低沉与温和时,我微愕地从当年青年才俊的发线中找到了白雪的痕迹。这一说又是数年如一隙过去,鬓霜的先生愈发超然,似是与之相应,他的画也愈发显出澄澈透明,犹如铅华洗尽后的一张动人素面。从苏州园林不似之似的水墨素描,到戏剧小说角色的嬉笑谐谑,到羽、蝶、莲、鹭的真幻迷离,全面开花的他一时有如服装界的全球买手,以敏锐的嗅觉和准确的判断走在时尚前列,从而引领一季的潮流;一时又如黑马将出,在众所意料之外华丽丽地上演好戏,秒杀众生眼球;但更多时候,先生是以他惯常的超然态度自处,不紧不慢,不跟风不落伍,出则独善,入则与世和谐共生。
品茗,品酒,品咖啡
如果我们的视野可以展开得再远些,越过表象和结果去看内在因由,会更清晰地发现:非独水墨画,各行各业小到服装大到汽车,有关时尚或潮流的定义,基本上都在一个未来科幻路线与文艺复古路线的区间内来回反复。处在时代潮流前沿的人们或许只着眼于本季的流行,但对于经历了几番反复的人来说,时代好似在某种意义上原地踏步,犹如六十年一甲子的轮回。也许,在新与旧、去与留之间,从来就没有非此即彼的对立互峙,从来都只是且此且彼的交互杂糅,以此取得一种制衡与和谐?正如多年前小山老师严肃的命题,若在美术家们的爱说、
常谈、失语中逐渐沉寂,最后就成了无解的“天问”与哥德巴赫猜想。
而先生勤勉!其创新的水墨样式给人们指出了一种全新存在的可能性。潮流的发展就像晃动的钟摆,在不停重复中交替更迭是其必然的规律,但每次往返都多少带有变化。辩证唯物论将社会文明的发展比作不断上升的螺旋线,看似走在一轮一轮的老路上,却仍是用委婉的方式一步步发展。社会如此,精神如此,引导的潮流也同样遵循着这样的规律。由于对艺术的评价往往带有更多的个人因素,其受主观思想的影响也显而易见,这既代表人们的审美观会因大潮流而发生改变,又说明了不管在何种潮流盛行时,人们的审美喜好都将是个性而多元的。
正如前面我将先生之画比作饮品,多元化的时代注定了这一饮品在口感定性上的复杂。从通感角度讲,一切诉诸感官的东西都可以带来经验意义上的联想。比如传统水墨画可以看成一盏清新耐品的绿茶,其芳香隐于缭绕的雾气;而表现真实透视和色彩的西画大抵就是一支浓俨的红酒,其感官体验强烈直接,入口瞬间便知;若是咖啡,则又能带来完全不同的口腔与神经刺激。这便是充满独特气质的、抽象的现代艺术,有时它需要学养心境氛围等一系列高大上的浪漫背景方得相配,有时却又单纯为了调剂和取悦味蕾而生。以这最基本、最直观的感官感受来品味先生之水墨雕塑作品,却令我坎陷于三难境地:是茶?是酒?是咖啡?似乎都有一点,但又绝非随随便便的一锅烩,而是经过了比例称量与精心调兑。它过滤掉因用料繁多而带来的百味杂陈,只留下纯净的口感。于是,在先生那保留了传统茶香的水墨载体下,我看到了类似素描的真实的透视关系:古木、古石、古院、古楼,凹凸有致,浓淡分明,均以一种如实反映前后景进深层次的状态,呈现出“雕塑”性。它们如美酒般慷慨而直观地倾泻,展露,弥漫在我面前。可进一步细看,又发现这些树木、石、楼都突然隐遁了,变成一个个明暗灵动的笔触色块,俨然一副咖啡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