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庭里捡了两块拳大的石头,洗干净,放在桌上做纸镇,房间虽小,有了镇石仿佛一切都稳镇了(“稳镇”,是港人爱用的字眼,其主词一般是人,别的地区不太用)。日子这么好,二战前的张爱玲仿佛随时会从山径上走来,思考她小说中的女主角的定位;许地山则站在粗大的樟树下,仰头看枝桠间奔逐的松鼠,苦想殖民地香港当如何传承中文……
石头纸镇在返台前一日,4月13日,从案头又放回庭中大樟树下,借也悄悄,还也悄悄,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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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就回台湾了,4月14日。过了三天,把该归档的归了档,于是打算跟好友慕蓉打个电话。打电话本是小事,但两个月不在家,我家竟然变成一处不利于打手机电话的地方了。原因是我家东侧盖了一栋豪宅,我赴港前它尚未完工,回来时它已楼高九层,我家立刻沦入谷底。从前能看到的月色和街景也都没了,最可怕的是我的手机也发生山行之人常遇到的窘境——它通讯不良了。因应变局,我于是新发明了一种讲电话的方法,我躲到我家西侧的一块只有一席之地(两平方米)的阳台上去打。那天我坐下,心闲气定,在这一席的化外之地上——电话接通了,但我却突然口吃起来,我说:
“哎呀,抱歉,我不能说了,我们家……”
因为,就在此时,我突然抬头看见我们家发生了一件事,奇怪的事——什么怪事?说来话长,我家自2010年底搬到了目前的新房子,面积只剩从前老屋的三分之一,好在只住三人,一爸一妈一女,最怕电话来时,问道:
“教授在吗?”
嘿,哪一个教授?本宅教授盛产,三人皆教授(噢,不对,女儿尚只是副教授),这三人,没日没夜,成天忙着自以为是的“事关千秋万古”的大业。
不过,在暮春昼迟,4月17日的这天下午,正当我和好友拨通电话坐下去之际,我看到一个李白杜甫也没有机缘见到的异象,这让我忽然明白,谁才是这间屋子的老大,谁才在“参天地之化育”,谁才在“与千古之盛事”,我因而把那日子牢牢记住,4月17日。
我对这日子本来就特别有感,原因是《花间集》里有句韦庄的词句:“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词人牢牢记住一年前跟某女子告别的情事,但韦庄死了,一千年后,跟那事无关无涉的我,却傻傻地替韦庄一直复诵那句子。替韦庄去记住他的朽骨所不能再记住的私情,毕竟,世间男子肯为女子记得一个日子的不多,我就帮古人一个忙,替他把这数字列入我尚称健旺的记忆库中吧!4月17日,虽然,由于古今历法不同,韦庄的四月十七跟我的4月17日其实并不相同。
我在我的4月17日遇见什么呢?那时,我正拨通电话,我遇见一只鸟,一只斑鸠,如果鸟也分贵贱的话,斑鸠显然是贱鸟。我遇见它,在我家那一席大的阳台上。阳台,港人称露台,我觉得不管它承受的是阳光,或是露水,都算是房子版图中执行“美任务”的辖区。至于秦少游笔下的“雾失楼台”中的“楼台”(让梁山伯、祝英台可以相会的地方),或茱丽叶可以悄诉幽怀的“月台”,都是令人遐思的好地方,都是剧场中可以打上特殊灯光的小舞台。
我家阳台比较可怜,因为又小,又位在西侧。古人“月满西楼”也许是绮丽的良夜胜境,但“‘日’满西楼”,在热得死人的台湾,则简直是老天的酷刑。我于是想到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去种点什么绿色的可遮荫的东西,这种“蔽体”,在军事上很重要,对“都市人”的建筑来说,也很重要。
但这么小的地方要怎么种树呢?而且树要长大成荫,你要耐心等它十年,何况阳台上又没有够深的泥土。我想到了用大钵种爬藤,于是种了夜牵牛。这件事完全是受了美国女画家欧基芙的蛊惑,她画的夜色中的白牵牛,硕大饱满,天真恣纵,如一无所畏的夜行侠女。可是,来自新墨西哥州的画家笔下的白牵牛,在现实生活中我竟没法把它养好,倒是大邓伯藤长得不错。唯世间爬藤,都得支撑,我便为阳台加做了个九尺高的玻璃罩顶。光有罩顶不行,还须挂一张水平格子网,爬藤至此总算能“安身立命”了。
我自香港归来之日,迎接我的是一钵祖母兰(谁安排她来迎我?哈,是我自己,我离家之前,就把她放在那里了),另加半架绿藤荫。祖母兰极白极耐久,花期可长达四个月,是令人生敬生畏的兰。绿藤则是“柔弱的侵吞者”,它自有它强力的日日夜夜自我扩充的主张。
那天——就是打电话那天——我看到的奇事便是有一只斑鸠,居然停驻在我结挂于阳台上的水平网上。网孔很大,大约15公分见方,小小的鸟儿如果直接站在上面,搞不好会掉下来!斑鸠很聪明,它衔来许多草茎铺在网目上,然后稳稳地把自己的宝座设在这张草褥上。
我立刻猜到它要干嘛了,它要孵雏。
我后来跟行家打听,他们说斑鸠笨,不会筑巢,但我看到的这对斑鸠可不笨,它们找到的地点,上有玻璃罩,它们不但不会受雨淋之苦,反有阳光可助孵化;下有粗绳网,十分牢固,不像枯枝,鸟栖其上风大时不免枝断巢坠。此外,此地周边又有藤叶,可作遮蔽和保护,而且,因为玻璃罩和尼龙网之间所形成的上下距离不大,刚好够它这种中型鸟躲在其间抱蛋,大型鸟如果想来攻击,是没办法的,为了育雏,它们变得多么聪明又多么善于评估环境啊!
我把声音压低,嗫嗫嚅嚅语焉不详地跟慕蓉说:
“我,我,我们家发生一件怪事,简直不可思议,我们住在闹市,阳台上居然有鸟来做窝来抱蛋,天哪,我不能说下去了,我怕吵到它,我怕它吓跑了不再回来了,那蛋蛋就完蛋了……”
“好吧,好吧,我看我们就先挂断电话吧,小鸟的命要紧……”
事后她跟我说:
“你知道吗?你那天声音变得好特别,像小女孩,不是你平常的声音……”
我想是吧,我只记得我当时尽量把声音放低,我兴奋,我惊奇,我畏惧,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幸运。有一对鸟,竟以我家的阳台作为它们的产房兼育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