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是读外交的,他有兴趣的事是中国近代史,而且40年来没完没了地编着一本杂志。女儿主修英国文学,常徜徉在中古和文艺复兴之间的远古而华美的年代。我则趑趄在中国文学的古典和现代之间,有时也为环境保护和国文教育发声。我们各自在自以为是的“千秋大业”中奋不顾身,但在我看到一只孵蛋的小鸟之际,相较之下,这些学问的顶极价值和尊严忽然在一霎间变得有几分可疑起来。
这屋子里登记有案的住民虽有三个,但住在黑网上的那一位好像才更有其合法性、合理性跟合情性。
后来,听朋友说这鸟采“公母轮流抱蛋制”,倒也有趣。另有朋友说得神秘兮兮,他说:“你家的人好,所以磁场好,鸟很聪明,磁场好的地方它才会来。”我笑起来——这话我是不信的,这屋里三个住民都颇有“恶煞潜性格”,说得好听,是“执拗”、“正义感强烈”,说得不好听,是基督教说的“人有罪根”,本宅磁场好不好,真是天知道!而且,连“磁场”这玩意儿是个啥,我也完全不解。
阳台近电梯,我平时出出入入经过阳台常偷瞄它几眼,但都敛裳侧身,悄悄挪行,很怕干扰了鸟家的“正事”。啊!说来我去香港大学做什么“驻校作家”是不足挂齿的事,但斑鸠跑到我家来做“驻家小鸟”,才真是天大的奇事加幸事!
当然,这幸事,我也颇有功劳,我必须先准备一个大钵,放满土,又种下绿藤,搭了玻璃罩,又找店家手编了供绿藤攀爬的大网,然后浇水,于是在我六楼的外墙上制造出一小片绿云,终于渐能招蜂引蝶呼鸟邀荫。
我计算小鸟出壳的日子。我甚至慎重地在日程表上记下:5月7日、8日前后要注意,可能小鸟会出壳。
终于,我听到三只小鸟大剌剌的叫声,非常赖皮霸道,非常恬不知耻,声音也极不好听,它们说:
“我饿!我饿!我饿!”
而公母二鸟却如闻天音,如承天旨,乖乖去捉虫往它们嘴里填。
这世上最高贵的行为应该便是像这样的孵化或生育吧?那是多么惊心动魄的大事业啊!
唉,不管你是教师、是作家、是学者、是官员……你都得同意,我们的工作,无非是某一种方式的哺育。
这对斑鸠,后来在7月初和9月底甚至12月又分别来了三次。这真吓人。我说给一位专家听,她淡淡一笑,说:
“这种鸟,本来就可以全年生育的呀!”
另外一位朋友说:
“咦?你认识那两只鸟吗?你怎么知道7月和9月来的还是原来那一对呢?”
说老实话,我也不敢说一定就是原来那两只,但我觉得它们看我的表情似乎是熟悉的,我看它们的时候,心里总暗暗地说:
“不要怕,我不是来害你的,我只是来浇水的,你安心孵蛋吧!这件事可真是件神圣的大事呢!你辛苦了!”
它似懂非懂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要把我充分打量一番,等它看准我是“无害类”,也就不再搭理我了。毕竟身子下方有蛋,要弃蛋而逃,牺牲未免太大。但它的夷然的眼神,使我认为我俩应是故交。
而且,它俩交班孵蛋有点怪,其中一只是头东尾西,另一只是头西尾东,我不免又觉得自己一定已算是它们的旧识,因为连它们的生活细节都摸熟了。
不过,不管它们是一家斑鸠,还是三四家斑鸠,它们的哺育劬劳,都令我动容。它们能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绳网上,铺起25公分×25公分的产褥,然后日日夜夜轮番护巢养子,我都视为一线天启。上帝怜我驽钝,及时示我以万物各生其生的庄严法相,让我在垂暮之年有幸目睹这一场小小盛事,并且犹能肠烈血沸,五内俱热。他年他月,斑鸠或再来,或不来,我都知道我所剩余的脉温该如何投掷。!
(选自2015年11期《台港文学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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