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时候,在惆怅而无奈的困惑里,心境苍茫而弥乱,思维混淆而头绪繁杂,希望找寻一种意义,解释生存和灵魂的价值。在已成定势的樊笼里,狭小的空间穿透了我身体的黑暗,或仓促或缓慢的左奔右突后,在如常的日子里踯躅独行。很久以前,头上扎着小辫子的我,把未来刻画成万马奔腾,激情澎湃。深信,美好的生活一定万年长。后来,现实中散乱的蛛网织得密集而厚重。用烟火和油盐,用虚弱和沧桑,还有那些暗藏的险恶、不堪、困厄和迷惘,将漫漫生涯掩藏。日常的喜乐在一个又一个远去的春天里,伴着星光和朝霞,汇入梦境,永不醒来。或者,人生就是一场短暂的假寐。在循环往复的生活里摸索着前行,只记得那些难和苦,那些庸碌和繁杂。一分一秒的过去,我感觉时光如流水,时光也像一把刀,它把你曾经的激情和梦想清洗得干干净净,削磨得只剩下日复一日的琐碎。在拥挤的人流里,我忘记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片模糊。我总是空想,想去看看别处的烟火。于是,霍尔的天地为我展现了新的视野。我躺在这里,心里空空,犹如这片旷远无垠的天地。我看见山巅的那片积雪,看见夜空里的一弯明月,看见玛尼堆上铭刻的经文,看见傍晚时在门口走过的少年那纯净瞳仁的往昔。多少年后,隔着千山万水,我会依然回望,达坂的山道还是盘旋,雪花飘落,桑烟袅袅。在拥挤的人流里,孤独,就像大气里的灰霾纠缠不休。我看着每一个人,陌生的脸,陌生的心,匆匆的来来往往。说人生痛苦,不如说虚妄和孤寂使人痛苦。于是,很多人喜欢置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在众声喧哗里掩饰和暂时忘却自己。那阳光和黑暗里的噪声如瀑,绚丽的功利后面的残忍博弈,火光和深夜里的雷雨,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和窗外小贩的吆喝,人行道上逆行的三轮车上捆扎的旧纸板,一个满面风霜的老人的往昔,南国荷塘里的濛濛细雨和北方大地上一颗正在萌芽的青草,万物蓬勃,万物也在消亡。这些生活里的细节演绎着世间万象,那喜或悲,动或静,苦或乐的声调凝聚成多音部的合唱,成为众生世俗的交响,它丰富了人们的日常。有时候,我们喜欢逃离,跳出固有的生活环境,旅行,奔波,去大漠,去天涯,在视觉转换里,完成心身的换位。正如此刻,我流连至此,与昔日和未来的断裂,似有重生的错觉。想一想,看落日如霞,长云雪山;看折戟沉沙,荒寂旷远,似乎听到一种召唤,它响彻在脑际,隐隐约约,不知道是谁。这是一个有诗的长夜,诗在我的梦里。
清晨,风很强劲,凉意涌动,天色灰白,远山从朦胧到清晰。走在路上,喘着气,一枚白色夹着浅绿色条纹的石子躺在路边仰视着我,我觉得它像是谁的眼睛,似曾相识,我心中掠过轻微的战栗。在这条路上行走,在我的一生中,是偶然的?抑或必然?那个石子,就是长在阿里大地上的一只眼睛,它的目光里含着大道清明的彻悟,也许还有深深的悲悯,因为生命的孱弱和坚强。
活到现在,我常常迷失,迷失在茫茫时间的某个节点上,迷失在街头拥挤的人流里。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迷失的瞬间。迷失的是飘飘忽忽的心灵,跨越、奔走、思索。其实是在寻觅自己迷失在外的心灵。那一刻,谁都是孤独的。当你感受到自己的那一刻孤独时,那份孤独或许已经变成了新的孤独。你曾经注视过的那些目光,你能体验多少浸入骨髓的孤独?孤独是灵魂的朋友,它承载着人生的那些已经逝去的和未来的春秋。每一天,在琐事缠身和众声喧哗之处,内心的空荡弥漫,漂浮不定的孤寂总是常在,在与路人甲擦肩而过的那一瞬,旧时就已流逝,而新的怅惘接踵而来。我望着霍尔的天空,一朵白云像奔腾的骏马,四蹄悬空,悠忽间变形飘散,显得那么不可捉摸,这就像人生的不可确定性,无常和幻化。那些有信仰的人,为克服这种虚拟或变幻,会去观想天堂,我也试着去观想,去观想那个开满鲜花金玉满堂的世界,其实,观想就是佛祖面对尘世拈花一笑的瞬间。在世俗的尘垢里,我努力把流云化作精神的意蕴,让远方超拔天际的晶莹雪山永远耸立成我心里的神圣。我希望自己在高原清明如镜的湖水里,感受到天地间阳光最灿烂的瞬间的温暖和明媚。
苍茫的雪山,深寂的蓝天,在苍天厚土的怀抱里,草原、湖泊、牛羊,星星点点的绿色植物,莽旷的巨大空间。我有些恍惚,体验到心灵的狂喜。这感觉,正是我踯躅多年辗转反侧梦寐以求的某种奢望,无奈大道多歧,经年不遇,此间相逢,恰似意外所得。在我的理解里,在这高原之上生活的牧人,就像高原的天空纯净而包容,他们把山放进心里,把水放进心里,把生活的艰辛和困苦放进心里,更把对信仰的虔诚放进心里。在四季的更替里,在经幡飘舞的河流之畔,山垭之间,放牧、迁徙、贸易,唱着牧歌,跳着锅庄,吟诵着六字真言,带着善良和仁慈,在草原上奔忙。在他们的脑海里,莲花一定开满了天际。
霍尔的房屋一律都很低矮,在一条街道的两边排列着,乡政府的院子里有一幢两层白色小楼,楼前是高高的旗杆,上面的五星红旗在风里飘舞,犹如一道电波与现代相连。路两边有藏人和川地的汉人开的旅店、客栈和小饭馆。有藏胞在街上来来往往,夹着寒意的空气让我袖起了手,他们却悠然自得,一位老者举着转经筒迎面而来,沧桑的脸上溢满笑容:“扎西德勒!”走进西藏的土地,遇到那些男人或女人,常常都是这样的笑容和“扎西德勒”的问候,从那些目光里,我读到的是和善,还有友好。霍尔是个乡,比起内地的乡,人口要少得多,地域却要广阔得多,群山环抱,湖泊静美,住在这里一辈子,人生与太阳、白云、草原、雪山、羊群、河流紧密相联。这里的山和水,像千万年前一样,日月的光辉化成变幻的射线明明灭灭起落浮沉,陪伴着万物生灵的朝朝夕夕。风和日丽的时候,站在家门口,看看白云如马如狮,如滔滔林海,如城池楼阁,有说不出的快意,让人想到一场美梦,又像捉迷藏的孩子沉浸在遥远的童话里。视线的辽阔瞬间开通了胸襟,苍茫的天宇洗净我心上的浮尘,这让人晕厥的博大里蕴含着种种来自天堂的声音:佛语、经幡猎猎而鸣,苍鹰盘旋时的振翅声。我默然,仅剩下谦卑和感动。
初来乍到,在霍尔,是全新的感受。街上随处可见到处溜达神气活现的大大小小的狗,它们是人的忠诚伙伴和朋友,这里的家家户户都有狗,成年狗个子高大,属于狗中的壮汉,在房前屋后横趴竖躺,穿着或黑或白或黄或花的天然皮袄,默默地打量着身边的人,眼神平和,神态安然,带着几分慵懒,有点像暮春花开到荼蘼时蜷缩在紫薇花架下躺椅里的身着红榴花裙涂着胭脂画着柳眉的妇人,这个联想有点滑稽,可是我确实想到他们彼此。在人生中的许多一闪念里,点与点的勾连,也许就包含着久远的旧日生活的一个微小的片段,尽管是那样的微弱。此时,那只黄狗半睁着微醺的眼睛抬起头看着我们,两只小麻雀正在它的身上跳来跳去,它躺在那里,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这里寂静安然,众生平等,有世外的感觉。
我就这样看着它们。在阿里的天空下,我把那些有或无,彻底忘记。阳光真灿烂。
徜徉在大明湖畔
◎ 丁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