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1)
于《厦门文学》2011年第11期
周海亮
蚌没有手脚,没有眼睛,没有喜怒,没有表情。蚌静默。蚌柔软并且坚硬——柔软如女人,坚硬如男人——蚌是男人和女人的结合体。男人女人长到一起,便成为蚌,守一方隐蔽的天地,过黑暗并且单调的日子。然后,岁月如同尖锐的规,在褐黑色的蚌壳上,划下一圈又一圈年轮。
蚌孱弱。蚌与世无争。
蚌密密麻麻,如同栽植。它们将身体藏进泥沙,听天由命。突然蚌壳紧闭,泥沙里亮出一线并不锋利的刃。脚板踩过来了,一点一点挪动,脚掌感觉到滑溜溜的蚌刃和蚌壳。少顷,脑袋扎下来,一只巨手将蚌从泥沙里薅出,然后,蚌脱离水面,空中划一道弧线,落上河边松软的细沙。蚌不会挣扎。蚌也许是唯一一种面临死亡仍然不会挣扎的动物。蚌一动不动,任阳光将它身体里的水分一点一点烘干。
马扎极喜食蚌。自发现河中有蚌,他的嘴巴便再也没有闲过。他将捞获的河蚌带回貂场,水池里养两天,待蚌吐净秽物和泥沙,便撬开蚌壳,抠出蚌肉,切片,配上辣椒或者山葱,爆炒,上桌,开一瓶烟台古酿,日子便飘起来了。马扎无酒不欢,无蚌不欢,无女人不欢。马扎的欢乐,全靠了一张嘴。他酒气熏天地谈论着女人,做出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猥琐的动作和表情。玲子唇触杯沿,微笑蕴藉,又突然间扔掉杯子,花枝乱颤。
玲子是何老板的女人。何老板经营着山上的貂场。貂场距荷花岘三里有余,荷花岘桃红柳绿,鸡犬相闻。相比之下,山里便成为世外桃源,这里生活着何老板、玲子、马扎、田井、一条叫做马驹的狗和一群机灵并且胆小的水貂。马扎从貂场建成便来此打工,田井来到时,他赫然已成为养貂的师傅。两个人挤睡于一铺大炕,夜里,马扎臭屁连连。
夏天时他们去河里洗澡,马扎一个猛子扎下去,出来时,手捧一个碗大的蚌。他兴奋得吐出鼻泡,一次次扎下去,河滩上便堆起褐黑色的蚌山。蚌壳微张,田井看到粉红色的柔软的湿润的颤动的如女人般的蚌肉。
几乎每一天,马扎都会从河里捞走半口袋河蚌。捞过的地方第二天再捞,仍然有蚌。这说明蚌没有窝巢,它伏在河底,犁开泥沙,毫无目的,艰难前行,然后,再一次顿下,身体掩藏起来。蚌藏不深,马扎可以轻易将它们变成每天晚上的下酒菜。
田井从不食蚌。一次马扎跟他开玩笑,将一块蚌肉强行塞进他的嘴巴,他立刻脸色苍白,目露惊恐,身体颤栗,嗓子里发出剧烈呕吐的痛苦之声。他喝酒,咬一根红辣椒,嘴巴里喷出火。辣椒是玲子腌制的,除了辣,田井感觉不到别的味道。夜里田井梦呓,口齿不清地喊,辣椒!蚌!辣椒!蚌!马扎就乐了。他用一只臭脚将田井踹醒,他说你再喊也没有用,你的小辣椒你的小母蚌被老何压在身底下呢。田井迷迷登登爬起来,去门口撒一泡尿,却是尿液茶黄,尿柱细短,如同阻塞不畅的茶壶——他梦里丑陋凶狠的勃起让他在醒来以后痛苦无比。
蚌壳弃在屋外一角,闪烁着死亡的光芒。它们不再斑斓逼人韧性十足,它们只是愈来苍白和松脆。它们是蚌的骨头还是蚌的皮肤?它们是蚌的衣服还是蚌的房屋?月光灿烂金黄,田井看到蚌壳上长出韧带,长出颜色,长出肌肉,长出眼睛。蚌叠股枕臂,橘红色的肌肉探出蚌壳,彼此拥抱和抚摸。蚌把这里变成河底,河水缓缓流过田井的身体,山野里泛起若有若无的泥腥气味。田井有些害怕,提上裤子,逃进屋子。裤裆里湿漉漉的,又黏稠,如同涂抹上一层新鲜的蚌汁。
马扎将最后一口酒灌进鼻孔。马扎说听到没?你的小母蚌又叫起来了。
何老板家在荷花岘,然他几乎从不回家。他在村里有一个叫做杜爱丽的老婆,那女人又白又胖,屁股和脸蛋一样大。杜爱丽偶尔会来到貂场,给何老板送来烟,送来酒,送来花生油和咸肉干,送来印度神油和安全套。杜爱丽瞅着膏药般黏住何老板的玲子,说,你们悠着点儿……纵是铁打的男人,也经不住天天折腾……俗话说得好: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她的话让马扎当场喷酒,酒液里,一丝蚌肉蹦跳不止。
然杜爱丽的脸上,却似乎写了揶揄与嘲弄。她在嘲弄谁?她有资格嘲弄谁?玲子?何老板?自己的男人不回家,夜夜搂一个妖精般的女人,她到底有资格嘲弄谁?
有时何老板会打发马扎给杜爱丽送些钱。钱或多或少,杜爱丽全靠了这点钱生活。马扎将钱拍上桌子,转身就走,杜爱丽说,留下吃饭吧!马扎马不停蹄,顺势踅回,坐上炕沿,等待开饭。吃饭时杜爱丽会不动声色地向他打听何老板的山上生活,所有问题,全都围绕着那个妖精般的玲子。有些问题,马扎答了;有些,不答。答不答全都混得酒足饭饱,马扎胃口极好,饭量惊人。饭后他赤裸上身沿河返回,本来空荡荡安静的水面,突然杀出大片热闹喧哗的荷花。
那是一条极奇怪的河,不仅因为河中少鱼多蚌,河边无柳多杨,更因为河的名字。河的名字叫做杨柳岸。河的两岸也叫做杨柳岸。村里一位叫做何塘晏的中年汉子曾经很哲学地说,河就是岸,岸就是河。他在村里有一个仿真纸扎厂,生产轿车、牛马、豪宅、摇钱树、童男童女等仿真微缩纸扎。那些纸扎并非用来祭奠亡灵而是用来当成工艺品摆在桌面上的。他长着很矮很宽的鹰勾鼻子和毫无光泽的小麦色皮肤。他走起路来飘忽不定,毫无声息。他的声音低沉,宛若来自天际。据说他能够穿越两界,白天在阳界受苦受累,夜里在阴间享尽荣华。荷花岘所有死去的年轻女子都是他阴间的妻子或者小妾。何洲镇烧掉的所有纸扎和纸钱都是他阴间的财富。他与阎罗亲如兄弟,牛头马面任他差遣。
马扎喜欢给杜爱丽送钱的日子,这样他就能够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大半天清闲。回来时他照例背着半蛇皮口袋河蚌,他将蚌倒进水池,倒头便睡。他对田井说酒后是他最幸福的时光,心里暖洋洋,身体懒洋洋,瞅什么都得劲。他很快睡过去,梦里将一只误落嘴唇的苍蝇醉倒。
田井劝过他好几次。他说河底淤泥太厚,酒后下河已经非常危险,何况还得一次次扎猛子。马扎笑,马扎说你是纸糊的还是泥捏的?田井说你知道鲍鱼吗?鲍鱼也是蚌,海里的蚌,与河蚌不同之处在于,鲍鱼只长了一扇贝壳。鲍鱼在海底的岩石上趴伏,有捕鲍者见了,伸出手指去捏,危险就来了。鲍鱼身体猛地一缩,捕鲍者的手指就可能被夹在坚硬的鲍壳与岩头之间。那是不可思议的巨大力量,捕鲍者极难将手指抽出。捕鲍者于是变成一棵挣扎着的绝望的长在岩石之上的巨大的奇形怪状的海草。捕鲍者能够感受到鲍汁的腻滑与鲍肉的柔软。捕鲍者就在鲍汁的腻滑与鲍肉的柔软中惊恐并且痛苦地死去。或窒息而死,或呛水而死。马扎翻翻眼睛,说,河蚌不是鲍鱼。田井说,一个意思。马扎便捂了耳朵。真他妈娘们!马扎偏过身,将酒杯咂得“嗞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