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热带气候的宜山迥异江南,历史上,曾是流放犯人的烟瘴之地,有宜山宜水不宜人之说(北宋诗人黄庭坚就曾流放到此,并在这里去世)。疟疾给了远来的浙大师生一个下马威。到宜山不及一月,张荩谋教授的侄女便因疟疾去世。
第二天,竺可桢在日记里忧心衷衷地写道:“日来校中患恶性疟疾者日多,昨下午四点张荩谋之侄女病殁,学生中患此症者已有十余人,女生庞曾漱几于不起。同事中张孟闻近亦发热,家族中则有卢亦秋一子、一侄,俞锡荣、孙沩,刚复之侄媳。此病初起时即发高热,到39.5或40.0,一二日后稍退又发,或竟不退,三日即不起。”
浙大在宜山停留的一年多,对浙大师生来说,疟疾的肆掠、物质的匮乏和日机的轰炸固然记忆深刻,但真正影响至今的,却是在宜山期间,竺可桢决定以求是为校训。求是原是浙大前身求是书院的院名,在宜山期间,竺可桢进一步深化了求是的内涵。
他认为,求是既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又是西方近代科学的真谛,若想在继承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学习先进的科学技术,必须把握这个共同点。他用通俗的话解释说,所谓求是,就是冒百死,排万难,以求真知。
求是校训的提出,意味着浙大要培育的不是只精于某一门类某一技术的专门人才,而是要培养具有“不盲从不附和,一切以理智为依归的全新的通才”。这一点,和竺可桢的另一句话可互证:偌大一个大学,只注重零星专门知识的传授而缺乏研究的空气,又无科学方法的训练,学生的思想就难取得融会贯通之效的。
1940年初,随着北部湾失守,浙大第四次迁移。这一次,他们来到了云贵高原深处的小城:遵义、湄潭和湄潭下属的永兴。在那里,七年时光弹指一挥,他们迎来了抗战的胜利,也迎来了浙大华丽转身的新生。
【广西宜山浙大西迁广场,当地市民的休闲地之一】
7、
北京中关村一套非常普通的住宅里,我见到了竺可桢的儿子竺安先生。年过八旬的竺安清瘦文静,看上去和竺可桢有几分神似。竺安为我展示了一大叠略微发黄的老照片,它们都出自竺可桢之手。
其中一张照片上,竺安和他的姐姐竺梅悲戚地站在一座坟前。坟里,长眠着他们的母亲张侠魂。如果说西迁之路有什么最令竺可桢痛心疾首的话,那无疑就是在泰和时,他的夫人张侠魂和儿子竺衡的去世。
马当要塞失守后,泰和已属险地。为此,作为校长的竺可桢前往广西勘察新校址。1938年7月23日,考察途中的竺可桢接到电报,催他速归。
7月25日黄昏,当竺可桢回到上田村时,他看到几个儿女站在大堤上,眼巴巴地盼他回来。竺可桢一眼发现,儿女们少了一个,那就是竺衡。他问竺梅,竺梅的回答只有三个字,却让竺可桢如同五雷轰顶:没得了。
不仅14岁的儿子“没得了”,同时,夫人张侠魂亦已病入膏肓。母子俩同一天起病,患的也是同一种病:禁口痢。也就是痢疾。在今天,痢疾是一种很普通的、根本不可能致人死亡的疾病,但在缺医少药的70多年前,夺人性命却如秋风扫落叶。
竺可桢四处求医,为张侠魂灌肠、打点滴,甚至服用中药。然而,一切努力终是徒劳:8天后,张侠魂去世。十来天里,竺可桢竟痛失两位亲人,心中的悲苦可想而知,就像他在随后的日记里感叹的那样:“近来早稻均在收获,田亩中景色甚佳,但值此国破家亡、对此大好河山,不能不作楚囚对泣之象也。”
时局却不允许竺可桢有余暇悲痛。安葬了张侠魂后,浙大师生分批前往千里之外的宜山。竺可桢走得较晚,9月17日,他带着孩子们来到张侠魂和竺衡坟前,与亲人告别。从此,竺可桢再也没回过泰和。
岁月流转,人世板荡。文革中,张侠魂的墓碑被毁。后来,那两座小小的坟莹渐渐被人遗忘。2008年,当地多方调查,找到了一座疑似墓。在征得竺安等人的同意后进行清理,在坟中,找到了竺可桢当年为妻子陪葬的一支威迪文钢笔,从而得以确认。
顺便说,出身名门的张侠魂颇具胆识,她是我国第一位乘坐飞机的女性,曾因飞机失事受伤。竺可桢在犹豫是否接任浙大校长时,张侠魂的劝说非常有见地,她说:正是因为大学风气不好,你更应该义不容辞。只有像你这样的学者,担当校长重任,才有可能改变大学风气不好的局面。
【西迁途中的浙大学子】
8、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是小小的寂寞的城。”走在湄潭街头,不知为什么,我老是想起郑愁予的这几句诗。虽然他写的并不是湄潭。
三月,黔北小城湄潭以阴以雨,加上小城中几匹起伏的山峰都顶着满头翠绿,小城显得更加宁静,幽深。我冒着细雨来到湄潭文庙,这里如今是浙大西迁纪念馆,也是我看过的和浙大西迁有关的遗址或纪念馆中规模最大、最成体系的。
湄潭地处云贵高原向四川、湖南两省丘陵过渡的斜坡地带,纬度低,海拔高;与宜山比,这里不仅气候更宜人,物产也更丰富。前往湄潭考察期间,竺可桢吃到了当地特产的大米:茅贡米。这种品质优良的大米在明朝时曾是贡品,竺可桢赞不绝口,称它是黔中之宝。
为了迎接浙大,湄潭官方和民间都显露了十足的热情,甚至还成立了专门机构,并在房屋上作了安排:湄潭初中、男子小学和女子小学让出部分校舍,党部从文庙迁出,常备队从贺家祠堂迁出,以此确保浙大师生有足够的地方。
由于种种原因,浙大没有全部迁入湄潭,而是一部分迁到遵义,一部分迁到湄潭及湄潭下属的永兴镇。
如前所述,迁校之初,竺可桢就确定了浙大不迁大城市,而是尽量迁小城市甚至乡下的原则。一则,可以避开日军飞机的轰炸;二则,能够降低师生的生活成本。但是,既便如此,浙大同样遭受了日机轰炸,如在宜山,大片校舍就被炸为瓦砾。
此外,至于生活成本,随着浙大师生及家属上千人的迁入,以湄潭这座物产丰富的小城为例,物价同样上涨厉害,师生的生活依然只能是箪食瓢饮。
浙大学生几乎都来自沦陷区,大多数学生与家中的联系久已中断,无法获得经济上的资助。幸好,政府向他们提供了贷学金,金额虽不多,尚能保证吃饭。当然,前提是吃得令人心酸。在湄潭和永兴,流传着浙大学生关于吃饭的两点经验之谈:晴蜓点水、逢六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