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路的尽头通往何处,我爸从不担心,他血液中流窜的冒险性格,借由宣传车行走显露出来,陌生的路径是崭新的可能,如堂·吉诃德一样只管向前。他信仰着微笑待人,便能受到别人相同对待,每每到陌生的村庄,总能跟所有人亲切寒暄,如同旧识。
但总有真正紧张的时刻。
一回,他准备上屏东山上去做生意,同行前辈知道了,紧张地提醒他要小心。这是流传在同行间很久的传闻了,以前有人上山地乡去,缓缓驶进部落之后,不见一个人,正觉得奇怪想要离去时,倏地,所有人都从家里跑出来,一群一群同时吵着要买东西。手忙脚乱之际,大家像闪电一般拿了货物就冲回自己家里,一转眼车上的东西少了许多,但却没有收到钱,被整个部落给抢了。
我爸并不畏惧,依旧没有改变他的上山计划,缓缓地驶进部落当中,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有没有可疑的状况。像是电影情节走到最后一段,万声俱寂,但环顾身边,有许多摄影机正捕捉着他的身影,精细得连我爸眉头微皱都看得清楚。我在明,敌在暗,我爸紧抓着斜背的现金背包,预备接下来可能的挑战。突然,有人打开了门,向他走来,接着又一扇门打开,另一人家向他走来,他盘算着如何破解人潮攻势,准备锁住车上铁门,却发现情形并非如前辈所言,整个部落的人都冲了出来,只有两三户人家来向他询问产品,相谈甚欢,购买后也老实付了钱。这场冒险就这样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原本因谣传所堵塞的道路,被我爸的冒险性格所清理,再度畅通,他的地图又往前扩张了一些,可以再往更神秘的地方迈进。
除了冒险家,我爸更像一个浪子,在宣传车生意渐渐没落的时候,他不愿转行,他喜欢这样开着车,看着他的地图,在每条路上留下自己的足迹,如此浪迹天涯,也觉无憾。他曾经从高雄大寮家里开车到屏东狮子乡,那长达两个多小时的路途,不在乎顾客、不在乎油钱,我爸兴奋地说,只是为了好玩儿。这场从现实岔出的旅程,在地图上像扭动的蚯蚓,他在蚯蚓背上看到了秘密的军事操演,悄悄地把车子停在路旁,不敢出声,宽深的山谷里有许多F-16军机来回穿梭,时而翻转,时而俯冲,突起的机翼划破空气,哗的一声,魔幻速度,忽远忽近的阴影,偶尔盖住了他的宣传车,不知道他的出现,是否会在军机的雷达上显示出来?
还有许多开往他方的计划,一向都是没有我们的,他自己开着车,仿佛返回单身时代,没有牵累,单人旅行。我们是不怪他的,某一种漂流的性格早就深植在我们心灵深处,但现实逼人,我爸只能潜行在宣传车路线上,没有下一步,只求惊喜,但总是走不远,地图上显示不出的家,最是有力地拉着他,如隐形的绳索,人生的逾矩总有一个范畴,而我爸的地图显示他的浪子飘荡生涯,不论如何迁移,总是以我们为中心,作辐射状的扩散,走到了尽头,即会回头。
由于太熟悉了这些道路,我爸不时展露一副“路主”的霸道脾气,即使离开了宣传车,改驾驶家里的小客车,脾气仍然存在。通常开车前,路主都有盘算,在心底画出一条路线,想以最短的距离、最少的时间到达目的地,细微到连几点到达何处,都有腹案。在乡间小路独来独往惯了,他不能忍受塞车,若是看到苗头不对,便会弯向一旁小径,顺着自己的方向感马上绘制另一张地图。有时我和我姊,也会受不住路主的焦躁脾气,只要有车妨碍了他的行走,他总是没有耐心地絮絮叨念,如果怎样如果怎样……要他耐心点,但心里的那张地图却跑得比现实还快,他在追赶。身为路主的小孩,也只能随着他的脚步,透过他的眼睛,看到更多道路的面貌。
但我想路主都是孤独的,他的言语都是一个人的王国。一次去嘉义东石行走,假日的海边人潮汹涌,找不到停车位。他反复说着这里平常不是这样的,没有什么人,安安静静。他不习惯与别人共享画面,仿佛所有的地方都应该只有一种面貌。他独自出现,一切才是真实,所有的人群都是干扰的画面,他必须一一拨开这些障碍,才能带我们走进他的世界里,干干净净,以他的身影为中心,渐渐蔓延开展的故事情节。
这是他唯一乐于分享的片段。他的地图。
战 场
俗话说得好:家有家规,行有行规。我爸这种开宣传车四处贩卖东西的职业虽然看起来惬意,怀抱着跑遍五湖四海的优游胸襟,但其实还是有不成文的规定存在着。这是彼此口耳相传的叮咛,当我爸还是宣传车菜鸟,有时跟同业巧遇,在树下稍事休息,前辈们总会嘱咐我爸,大家同是出外跑生活的,有些礼数还是要顾,为大家着想,若有同行的先开车进去一个小村卖货,晚到的那个人见着了,就应该离开那个村庄,到别的地方去,不要互抢生意。
这行采取“先到先赢”的方式,迟来的当然就要乖乖让出,我爸对这规则可是谨记在心。每到一个小村,会先以听音辨位的方式来确定是否已有来者,每台宣传车上大声播放的宣传词,是最好的GPS,可以知道前一台的位置差不多有多远。但其实不管距离远近,喇叭声意味着这村庄已被“搜刮”过了,还不如赶快找下一个地点较为实际,不然傻傻地又将此村绕一遍,结果白费了油钱。
当然啰,还是有些不遵守行规的人,这些人在宣传车司机聚集的树下,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声声追骂。不上道的被点名几次,口耳相传,以后与同行“擦身而过”时,绝对得不到对方好脸色看,顶多敷衍一笑,转身之后什么祖宗十八代都出来了。
这些目无行规的人大多倚老卖老,仗着自己经验多、顾客多,才不管其他人怎么看待,对于我爸这种新手,每回皆须遵守“让位原则”,但别人却不愿意让他,更有一种气。我爸常说,大家彼此嘛,互相嘛。但是别人不一定这么想。树下菜鸟生着闷气时,好心的老手打抱不平鼓吹,一次让,第二次就不要让他了,跟他拼了,不要手下留情,哪能让他这么“白目”。
这仿佛是前辈给菜鸟的授权勋章,我爸再也不那么“彬彬有礼”了。当时有一对住在屏东的同行兄弟,以高屏溪为界,哥哥主攻高雄县,弟弟主守屏东县。这个越县贩卖的家伙,就算我爸先从村头驶进,他还是一派清闲地从村尾进来,一次,事件再度重演,我爸马上改变路线,先去拜访村中主要顾客,确保基本客户,然后驶回主道,随着两种宣传广播声愈来愈近,紧接着就是一触即发的关键时刻,两台蓝色发财车头首先打招呼,透过车窗往前方看到彼此,减速,挂上一只勉强拉出的笑容,将喇叭声音转小,慢慢地,慢慢地,表情愈来愈清楚,维持礼貌地寒暄几句,哥哥会望向我爸车上的货物,然后略有所指地说:“噢,你车子货物卡少,你卡会卖。”我爸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话语,虚伪,只能回以“哪有哪有”这样的客套遁词,气氛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