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首 我的散文观
⊙南 帆
我的散文观异常简单:自由地书写。
文体的限制必须缩减到最小。除了小说、诗、戏剧、论文,别的皆可以称之为散文。一封家信或者一张请假条都有可能成为一篇散文。当然,丧失了文体形式的掩护,散文往往高下立判。这个意义上必须确认,散文是一种危险的写作。
⊙程 川
1
洗澡时,我又摸到它了,突兀、绵长,像是一条弯弯曲曲的蚯蚓,穿上衣服后它将彻底烟消云散,使我忘记铁和肉撕咬的整个过程。由此我得出结论,我的痛来源于眼睛和发现,而不是那段朦朦胧胧的记忆。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把它写出来。它驻扎在我体内已经很久了,一度隶属于疼痛,这个颇具考究的词汇,现在居然变得和土偶木梗一样,僵硬木讷,就像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平淡无奇的每一天,似乎仍在冬眠,未曾惊蛰,只有小心翼翼翻开衣领时才会重新蠢蠢欲动。
肩胛骨旁的疤痕源自于一次误伤,酒后,与友人酩酊大醉,争辩未果,他操起一把锋利的剪刀探入我的肺叶。自此,伤口发现了血液的存在,我按住迅速膨胀的胸口,鲜红,滚烫,像是梵高笔下斗志昂扬的向日葵,引颈向日,曲项向天歌。只有当肉体被刀口猛然剥离,疼痛慢慢绽放时,它才会被人世间最坚硬的铁器和最柔软的肉体诞生。这时的疼痛不再是伤口本身,还应包括棉织物的破碎,烟灰缸的倒戈,步伐的凌乱,石块、谩骂、辩解等等一系列环节的集体演绎,才会真正被疼痛所包容,成为身体中的某一无用的“器官”。也许还要忍受医院各异的消毒液,干净明亮的手术刀,肥瘦不一的手指,又或者耐人琢磨的味道、色泽、浓度、成分、状态……这时的它才是健全的,如同我那濒临破碎的家庭,单薄,却又不失完整。对此,我在诗歌《疤痕》中写到:多少次,洗澡时无意间触及/ 我才会记起,跨年夜的那天晚上/ 我是怎么变冷的/ 像一截木头,被时间一点一点拧出水分。
2
十二岁那年,贪玩,下河摸鱼,一块锋利的青石板将我的喜悦一分为二:水里的那部分是荡然的,像是重返蓝天的鸟雀,明明放虎归山,却有着洗颈就戮的痛楚。我清楚地记得自己跑向村卫生院时的慌乱与无措,鲜血将脚印拓在了灰扑扑的水泥路上,村里老者劝我用柴草灰盖住散失的血迹,否则被蚂蚁搬食,自己的命也会被它们搬进地底。而在我身后,是高耸的清明山,我背着一座山脉在乡间奔跑,跑过了十二岁的疼痛与恐惧。从那时起我就在怀疑,我的身体是一座陷阱,皮肤本身不吸血,却将所有的血液都锁在我孱弱的身躯里,像是一座富饶的矿山,却只有血这一种稀缺的资源。这就好比虚伪的伤疤,从没有放弃过疼痛,虽然隐匿了时间、地点、人物和情节,却遗留下罪证来加以证明,它的特殊,还是一脉相承的,而且禁得起时间的筛选。尔后,我便对鲜血产生了恐惧,我怕它们从我体内溢出来,怕它们集体失控,露出我瘦弱的骨头。
初中毕业后,好友H 骑摩托车带我去鲁家寺找他女友。秦巴腹地,山深、路急,盘道逶迆,宛若天堑,中午返程时我坐亲戚的车先行一步,直到黄昏他才出现在小镇上。一只脚趿着人字拖,一只脚空着向前缓慢挪动,陈旧的牛仔裤上落满了破洞,灰烬、血迹、汗渍、汽油黏在一块,引得一群苍蝇嗷嗷嚎叫,而打眼一瞧,整个人灰头土脸,越发显得浮肿难堪,车头、烟缸、保险杠和发动机也悉数扭曲变形,一路上“咯吱咯吱”响个不停,跟他身后血淋淋的夕阳简直浑然天成。那时刚刚毕业,毛头小伙,涉世未深,多半年少木讷,H 被倒退的拉土车撞飞后跌落在排水沟里,不懂得判定谁对谁错,肇事司机随便怒吼几声便自认理亏,爬起身来,一咬牙,推着摔坏的摩托车一瘸一拐,走了整个下午。
家乡土稀地贫,多是留守儿童,这,断然不能让家长知晓,于是,我就像一个小偷一样,从他家源源不断地往粮站运输菜籽、黄豆、包谷,得以换取药品、绷带、香烟和啤酒。那个聒噪的盛夏,他整整卧床俩月,我见证了鲜红的伤口从流血,化脓,结痂,再到蜕皮的整个过程,棉球、纱布、药水瓶、苍蝇……像是未经打扫的战场,散布在那个局促的燥热的,2008 年夏天十平方米的二楼小屋。
如果拿“事件”来对此定义的话,简直轻如鸿毛,无死亡、无酒驾、无严重社会危害性,但在我心里造成的强大刺激不亚于以上种种。
自那以后,H的膝盖和手臂上就留下了几块大小不一的疤痕,深色、褶皱,无毛孔,与周遭皮肤格格不入。随后几年,与他在河里游泳时我竟发现,那些疤痕正在以逆时针的速度不断萎缩。形状未改(其中有一个呈十字架形),面积压缩,颜色浓烈,像是一座坍塌的黑洞,我的目光被吸进去了。当初那么狭长的伤口,现今只留这么一点用来缅怀的空间,而他带着这些熟悉的符号南下广东,东至江苏,电工、瓦工、修理工……历经种种生活磨难,乃至换了三任女友后,现在又把它们完好无损地带回家。他却从未留意过这些细节,或者说伤疤与他已经合二为一,我看不见的那部分才是真正的伤口,滴着血,其实我很想给他提醒一下,鲁家寺的那位女孩,报废的那辆摩托车,还有那个闷热的夏天他惊慌失措的哭泣,掐灭香烟后,却不知从何说起。
正如脐带是每个人共同的伤口,疼痛注定越埋越深。
有段时间我总是不理解母亲,流言蜚语,蛛丝马迹,以及父亲的猜测与怀疑,都使我深深地厌恶她。我讨厌她、憎恨她、诅咒她,长久不出门,狠狠摔东西,拒绝她的一切,并发誓这辈子不再跟她说一句话。至少那两年我做到了,我变得狂躁,视死如归,又黯然神伤,仿佛一颗挂在枝头熟烂的浆果,我看得见自己的眼泪和怒火,它们都是有形的、极端的,像是秋天的落叶、冬天的暴雪,是我力量的源泉。我乐此不疲,与父亲合谋监视她的行动,偷听她的电话——矛盾白热化时父母分居,并想致对方于死地,水泥、皮带、擀面杖……都将成为强有力的呈堂罪证——而我们相互之间,也都饱受着失眠侵扰,消沉,悲愤,并长久沉默。父亲在这个过程中渐渐敏感、忧郁、偏执、决绝,家庭矛盾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我却没能够及时发现。我痛啊!孤独啊!堕落啊!不愿再回到这里,绝境!牢笼!生无可恋!我试图用尽一切力气离开这个鬼地方。一年不到,我的白发已经从后脑勺攀爬到前额,一年不到,我已名落孙山,我们将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还将继续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深谙此时的处境,可谁都没勇气主动打破它,多么顽固,多么令人望而生畏的挣扎与煎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