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某天,无意中在父亲手机上发现一个陌生女人的短信,他们暧昧,坦诚相见,像一对患难夫妻那样,安慰彼此,憧憬未来。突然,我觉得自己被这个虚伪的家庭彻底抛弃了,再也找不到恨的对象,孤零零的,像是一叶扁舟、一枚弃子,我是多余的,是被他们蹂躏过的一件副产品而已。生活并没有给予我们满意的答案,友人W 如是说。他父亲在镇政府上班,哥哥在县政府,母亲常年在外务工(近年回家),家境殷实,邻里和睦,外表光鲜亮丽。W 使劲抛出一枚扁平的石块,河面蜻蜓点水,泛过几缕涟漪后,他呆呆地望着我,就像那沉入水底的石块。他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贴着水面的撞击与沉沦。此刻,我愿多用点笔墨描述一下他的外貌和神态,近视眼,国字脸,胡须浓密,身材魁梧,沉默寡言。我突然想起他父亲曾对我说的,闲时多找W聊聊天,你们从小玩到大,比我们这些长辈更容易交流。是啊,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所以我才得以知晓他抑郁症的真正原因,知晓那些溃散在他体内的药剂,正一点一点啃食他脆弱的神经,最终迫使他休学一年,知道他父亲手机里也藏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的善解人意的女人,这些是我俩之间的秘密,我俩之间的痛苦,很长时间不足为外人道也。
时间真是一味苦口良药呵。孔夫子川上曰的那句谶言,流淌了千年,至今仍雄赳赳气昂昂地屹立在那儿。我们的苦恼就像从W 手中飞出去的那枚石块,激昂,动荡,碰壁后又折回,悬浮,然后再石沉大海,成为水底一个难以消化的铁疙瘩。大学后W 再未向我谈论过这些细节,再到后来他们全家都搬去了县城,我们的联系也随之更加稀少。而那些像刺一样狠狠扎在我们内心的东西,似乎变得模棱两可,虽然日渐有了疤痕的形状,但却不再像往日那般疼痛难忍。越长大越孤单,我的微信签名一直如此。我们用自己的伤口缝合他人的过错,会不会也像H 手臂上的十字架一样,成为我们祷告或忏悔的一个必备理由。
对此,我一无所知。
3
你有多久没流过眼泪了?
这是我向《乌鸦》诗群的几位朋友提出的问题,没人给出具体答案,就连我自己也忘记了上一次哭是何时何地、什么感觉。年龄渐长,眼泪愈加珍贵,就好像泪腺是属于孩童的专属品,在成人字典里根本没有哭这个动词,眼泪无法抵达他们的崎岖和坎坷,他们唯有通过沉默、忍耐、悲愤与暴戾,才能达到自身的平衡和妥协。的确,哭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会得到矫揉造作这些饱含贬义色彩的词汇。这倒使我异常佩服那些乡村葬礼上哭丧的中老年妇女,哭,成为一种职业,时辰一到,她们张牙舞爪,拖着含混不清的唱词,抚膺大恸,眼泪像勾芡的胶状体,每一滴都藕断丝连,但我丝毫不会被感动。当然,哭,本身也不需要感动。
我在脑海中努力挖掘那些泥沙俱下的时光,哭,这个原本早已失效的词,某种程度上激活了我局促的记忆。父亲在我面前哭过,自己兢兢业业一生,到头来却还是虚无缥缈,低沉,沙哑,默不作声;母亲也曾在电话里向我哭诉过,在父亲醉酒后追着打骂她时,委屈,悲愤,伤心欲绝。他们分别在我面前哭诉自己的不幸,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们,只能紧闭牙关,面色凝重,一个人默默舔舐着这剜心的痛,这显然是不公平的。他们于我,代表着另一重世界,我害怕他们的眼泪,就像一场倾盆而至的暴雨,每一滴都会将我狠狠地砸陷在泥淖之中。我慌乱,自责,痛不欲生,长久保持一种恍惚状态。我相信,这种独特的个人经验对我的性格塑成起到了莫大作用,它教会了我拒绝,不苟言笑,枯木般接受这世上那么多的美与丑。于是,惊讶不会存在于我的词汇表中,它被一种令人憎恶的常态取而代之,仿佛我早已洞悉一切,但我依旧幼稚啊,我被我的尴尬所主宰,多么悲哀的一件事。那根刺,始终拔不出来。
或许W 跟我有同样的体会:逃离。他在省会读完本科后急切想到外省去读研,实则已经无家可归了,老家的几间土坯房已近荒废,现在全家蜗居在县城的哥哥家。他父亲从镇政府退休后被返聘到一家砸石厂,我时常看见他从镇上步行回老家检修房屋,待人接物笑容可掬,一副敦厚老实的面庞,周围的人都以他家为榜样来教育自己的崽:W 父亲有丰厚的退休金,平时朴实节俭,现在又在厂矿企业做监理,W 母亲在高中后勤部工作,而俩兄弟都已大学毕业,老大还在县城扎下深根,你呀,只有好好学习才能像他们家那样,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我不能反对他们的见解,那些世俗的、表面的、有失偏颇的东西不正是我们所缺失的吗?裸露在外的永远只是冰山一角,我们无法看清那些纵横交错的根系正在以何种面貌挽成一个打不开的死结。W 曾给我说过,并不愿意服从父亲的安排,为了留在家乡而踏上公务员这座陡峭的独木桥,他更愿刻不容缓地离开这片贫瘠的土地,远走高飞,寻找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多么富有诗意啊!相比之下,我是懦弱的,鼠目寸光的,远没有W 那么果断,所谓的逃离只是自欺欺人罢了,所以还将继续待在这弹丸之地苟延残喘着。简直相形见绌。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恨这里,反而越逃不出去,真是一个可悲的悖论。
说实话,自打外婆去世后我就怀疑,眼泪里面是不是水分太多了。你完全感受不到哭的悸动,对!还有咸涩、悲哀的气息,鼻腔里塞满了火药味、香烛味和纸钱味。眼泪和亡者的尊严扯上关系,我一直以为最为真实的哀痛是牢牢憋在心里的,隶属于肉体,但不完全被主宰,是形而上的,顶多,雨滴那样自然而然地垂落下来,我不喜欢那种铺张浪费的哭,甚至还带着某种虚情假意,毫无节制地撕裂开来,像是一张摊开的烙饼,正反两面都备受煎熬。大学时,舍友X 在狭小局促的KTV 里安安静静地哭了一场,忧心忡忡,任谁也劝不住。平日里,他属于那种学霸型的复合式人才,安静,不张扬,只有偶尔醉酒后才会失态,而相处四年之久我们居然一直不知道他落泪的真实原因,他将自己一层一层包裹起来,蚕茧一样,密不透风。事后没人再提起过,也许他只想释放自己,他向酒精坦白,接受尼古丁的洗礼,世间为什么这么多的无奈、彷徨,维持一副成熟老练的模样太辛苦了。尔后,反倒是他觉得不好意思,向我们一一道歉。直到毕业后我才零星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情,同样,也是家庭问题,请恕我不能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