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而一伶拊节而歌曰:“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昌龄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寻又一伶讴之曰:“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适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
高适这“一绝句”其实是五古《哭单父梁九少府》(见《河岳英灵集》)诗中的前四句,却也作为绝句来唱;可见绝句乃是最宜于歌唱的。
绝句来源于民歌,南北朝民歌中早已出现了大量的绝句,但是诗人中却很少这类的写作,直到盛唐诗歌高潮的到来,绝句才一跃而为诗坛最活跃的表现形式。张若虚以《春江花月夜》一首,便誉满诗坛,正因为这首诗实际上乃是由九首绝句接连而成的,所以特别新鲜活泼。
《春江花月夜》属于南朝“吴声歌曲”,原来正是民歌中的绝句,张若虚这首诗因此每四句便换一次韵,全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佛旋律不断地再涌现;从月出到月落,若断若续的组成一个抒情的长篇。而四句与四句之间,由于不断地换韵,就更自然地流露出它的飞跃性。
飞跃性乃是诗歌语言的基本特征,只是有时隐约有时明显而已。飞跃性的充沛自如,乃是一种诗歌语言完全成熟的表现,也是诗歌抒情性的丰富涌现。“李白斗酒诗百篇”也只有在这样的诗歌高潮上才能如此得心应手。
如果说建安以来的五言古诗还难免较多散文的成分,那么绝句也就意味着诗歌语言的更为纯净化;绝句的登上诗坛,因此可说是五七言诗充分成熟的又一个鲜明标志。唐人的七古相对的说要比五古活跃得多,就因为五古还不免有时习惯于长期以来过渡性的表现方式,而七古则是全新的。七古正如绝句,也都是到了盛唐诗歌高潮的到来,才一跃而为诗坛的宠儿。五古一般颇少换韵,而七古则总是不断的换韵。
例如李颀的《古从军行》: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葡萄入汉家。
短短的十二句,就三易其韵,每一韵其实也就相当于一个绝句。七古远自曹丕的《燕歌行》、鲍照的《拟行路难》,就是以歌行起家的,它与绝句在歌的传统上所以有着一脉相通之处。七古也正如绝句并不是唐代才有的,而是古已有之;但是都要等到唐诗的高潮中才大显身手,这难道仅仅是偶然的吗?
律诗也是唐诗走向高潮中形成的一种诗体,它是从排律中演进而成的;包括它的平仄律,也是从五言排律的“声病说”中演进而成的。它既与民歌没有渊源,也是不能用来歌唱的;但它在演进中却是沿着一条删繁就简、摆脱铺陈的道路;把烦琐的“四声八病”变为简单易行的平仄律,把沉闷冗长的排比铺陈,变为每首只有八句,而八句中又只有中间四句要求一定要排偶。这就大大提高了诗歌语言的精练性。排偶作为中国语言文字特有的一种擅长,在诗中自然地出现本来也是正常的。
七古中就常有偶句,绝句中也是偶然有的,问题在于是否自然。我们不禁要问五言排律既然是“诗赋取士”中规定的诗体,律诗凭借什么力量又能突破它的影响,完成自身的演进与变革呢?答案只能是当时诗坛趋向自然流露的巨大浪潮给予了这解放的力量。律诗因此比起排律来要洗练得多、飞动得多,而这又正是与绝句、七古的特色一脉相通的。
崔颢有一首最知名的七律《黄鹤楼》: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首诗的飞动性与抒情性,都是律诗中的绝唱;尽管它的前四句并不完全符合于平仄律,也不完全符合于严格的排偶要求;然而它却被公认为七律的代表作。李白的《鹦鹉洲》、《登金陵凤凰台》等篇显然就是有意取法于它的。
那么它在写法上的突出特点究竟在哪里呢?那就是前四句中一气呵成地连用了三个“黄鹤”,加快了律诗中由于排偶而放慢了的步伐,从而有助于诗情的奔放。这是律诗中一种破格的写法。三个“黄鹤”的一气呵成,又使得前四句很自然地就形成一个突出的旋律,下面四句也就自然地是一个飞跃;这首《黄鹤楼》因此乃仿佛是一首律诗中的七古。
律诗不完全像律诗而有些像七古反而更为出色,反而成为七律之冠,这不正是足以引人注意的一件事吗?这里说明着一个什么问题呢?说明着整个诗坛的高潮乃是以绝句与七古的自然流露的特色为基调的。那解放的语言,奔放的情操,新鲜的旋律,豪迈的抒情,构成了唐诗最鲜明的色调。
律诗是依靠这个力量才从排律中解脱出来的,才更显得生动自然。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白《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正是整个唐诗的本质与特色,律诗因此也才能从雕饰的排律的母胎中完全解放出来。
绝句、七古、律诗都是唐诗高潮中的新生事物。绝句虽然最为短小,却是最富有生命力的,它是最接近于歌的,最有别于散文的,最“天然去雕饰”的。它的登上诗坛,意味着诗歌语言的完全成熟而归真返璞,是唐诗高潮中最鲜明的一颗明珠,最突出的一个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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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诗的豪情
诗歌语言的成熟与时代的精神面貌是分不开的。
诗歌语言的成熟有其自身的内部规律,这要经过曲折的发展过程;唐诗的归真返璞,自然并不等于一味的素朴;所谓深入浅出更不就只是浅近而已。没有建安以来四百年诗坛的发展,唐诗的语言也不会一下子就立地成熟。但是时代的条件又决定着诗歌语言成熟得是否充分以及快慢如何。没有唐代那种生气蓬勃的时代精神面貌,五七言诗究竟能取得多高的成就,绝句是否就那么风靡诗坛等,就都难免会打个问号。所谓“盛唐之音”一下子就爆发出满园春色,展现出那么绚丽的奇花异果,这乃是诗歌语言自身的成熟与唐代社会发展成熟的共同产物。
这两个发展成熟的汇合,产生了唐诗的高潮与高峰,那波澜的壮阔,气象的高远,在古典诗坛上是空前绝后的。在这空前绝后的诗坛上出现的一个引人瞩目的歌唱,那就是边塞诗。
唐诗的题材是非常广泛的,边塞题材也不过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