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讲并不是研究南宋灭亡引发的遗民情结,而是研究《红楼梦》中是否表达了“送春苦调”。《红楼梦》的创作宗旨,用脂砚斋的话说:“ 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书中将宝玉的姐妹取名“迎春、探春、惜春”,象征着“三春”,并明确写“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书中浓墨重彩地描写了“芒种节祭饯花神”的场面,所谓“祭饯花神”,正是“送春”的节日。其后作者便以很大篇幅描写了黛玉葬花的场面。所谓“葬花”,毫无疑问也就是“送春”之意。这些象征性的描写,正是表达刘须溪“春去”后百花凋零的“送春苦调”。《红楼梦》表达“送春苦调”最鲜明的文字,大概要数《红楼梦曲 飞鸟各投林》了: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正是改朝换代后社会算总账时期的凄凉情景,与书中甄士隐口吟的《好了歌解》可谓异曲同工: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 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所谓“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的时代,只能是天翻地覆的改朝换代时期,正所谓遗民文人苦吟“送春苦调”的时期!《石头记》中的“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与刘须溪“送春词”中表达的感情与表达方式,亦可谓异曲同工。
与“送春苦调”相联系的,便是《红楼梦》中的“金陵情结”问题。洪昇《长生殿》中描写的李龟年安史之乱后流落他乡乃是史实,但《长生殿》所写的流落金陵故事与历史颇有出入。安史之乱后,李龟年流落的地点在江南潭州(今长沙),并非金陵。有杜甫诗《江南逢李龟年》可证:“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值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洪昇为什么要在《长生殿》中把李龟年流落地从长沙搬到金陵呢?显然在洪昇的心目中,存在着一个难以忘怀的“金陵情结”。大家知道,《长生殿》创作于明清改朝换代之后,剧中借安史之乱暗寓明清兴亡。金陵是明朝建国之初洪武年间的首都,又是明亡后南明小朝廷的定都之所。大明王朝兴也金陵,亡也金陵,感叹明清兴亡变幻的文学作品,以金陵作背景再恰当不过了。
这种所谓的“金陵情结”不独洪昇有,在明清改朝换代后的江南文人中普遍有。最典型的乃是孔尚任的《桃花扇》:“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这种“金陵情结”,在清初顺康年间的文人中很普遍。孔尚任所说的诌一套《哀江南》,指的是庾信的《哀江南赋》。《红楼梦》书中脂砚斋批语中曾引庾子山《哀江南赋序》中的一段话:“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殳荑斩伐,如草木焉”。“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叠代,不免故去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
脂砚斋为什么偏偏要引用庾子山的话来评论《红楼梦》呢?应该是很大程度上是看清了《红楼梦》作品中的“金陵情结”,就来自于庾子山的“哀江南”思想。红学大师余英时先生在《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中指出:“批者引虞子山(应为庾子山——笔者注)《哀江南赋序》‘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之语,并深致感慨,应该是指朝代兴亡而言的。如所测不误,则这段批语就很可能暗示明亡和清兴。”庾子山名庾信(513—581),字子山,南北朝时期南阳新野(今属河南)人,我国宫体文学的代表作家。他前曾辅佐南朝梁元帝,后奉命出使西魏,在此期间,梁为西魏所灭。庾信被强迫留在了北朝。北周代魏后,庾信升迁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侯。庾信一方面身居北朝显贵,被尊为文坛宗师,另一方面又深切思念南朝故国乡土,为自己身仕敌国而羞愧,并因不得自由而怨愤。因此,在《庾子山集》中,多怀念江南故国的诗赋。
庾信性格懦弱犹豫,不善于自我解脱,亡国之哀、羁旅之愁、道德上的自责,一生萦绕于心,却又找不到出路,往往在一种无可奈何心境下强自慰解,结果却是愈陷愈深,使得诗中的“哀江南”情绪显得沉重无比。他的《拟咏怀》二十七首,就是这一类诗作的代表:
摇落秋为气,凄凉多怨情,啼枯湖水竹,哭坏杞梁城。天亡遭愤战,日蹙值愁兵。直虹朝映垒,长星夜落营。楚歌饶恨曲,南风多死声。眼前一杯酒。谁论身后名?(《拟咏怀》之十一)诗中表达了悲悼故国梁的覆灭,万分痛苦而又无可奈何的情绪,并无可奈何地把一切归诸“天意。”
寻思万户侯,中夜忽然愁。琴声遍屋里,书卷满床头。虽言梦蝴蝶,定自非庄周。残月如初月,新秋似旧秋。露泣连珠下,萤飘碎火流。乐天乃知命,何时能不忧?(《拟咏怀》之十八) 诗中感慨自己虽然有旷世之才,却于国于家无望,想学庄周梦蝶的旷达,自己又肯定不是庄周,所以忧愁无止境。
庾信一生写了很多赋,如《小园赋》、《枯树赋》、《伤心赋》、《竹杖赋》、《九愁赋》等,其中《哀江南赋》应为其代表作。《哀江南赋》以自身的经历为线索,历叙梁朝由兴盛而衰亡的经过,篇制宏大,头绪纷繁,感情深沉,具有史诗性质。作者对梁王朝怀着深深的眷恋,但又对梁代政治荒疏混乱作了严厉批评 ,并表达了对江陵城破,百姓遭受掳掠之苦的惨痛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