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世界里的人情世故·连载四(4)

　　贾环：庶子的悲剧与抗争
　　
　　评：《红楼梦》中，对宗法社会不平等最有力的描写就体现在贾环身上，他是作者安排的少有的反面人物，是一个从头坏到尾的形象。宗法制度的嫡庶之争，造就了一个性格与灵魂扭曲的贾环，但该拷问的不光是贾环，更是制造出贾环的社会。
　　　
　　　　鲁迅曾经赞叹《红楼梦》是打破了中国古典小说对人物的传统描写，好人不一定都好，坏人也未必全坏，但有一个人物——贾环却是个例外，单从红楼梦中的描写上，我们看到的是一无是处、坏得彻头彻尾不干人事的主儿。在我看来，这个人物的形象应当是包含着作者一定的主观印象，掺杂了作者对现实生活中某个十分厌恶的人物
　　的感情在其中。
　　
　　贾环是贾府二老爷贾政和妾室赵姨娘的儿子，排行第三，与贾珍、贾琏、贾宝玉同辈。他是名义上的主子，贾宝玉之后世袭爵位的第二继承人，可从来没有人将他当回事。这首先是王夫人、王熙凤一系对这个可能威胁宝玉继承家业的人处处贬抑，更重要的是贾母不喜欢他，在贾母眼中似乎就没有过贾环，掌权的话事人几天都不喜欢他，于是墙倒众人推，其他人也跟着作践。从小贾环就必然感受到这种炎凉世态。
　　
　　贾政《红楼梦》里的贾环形象就很猥亵：“宝玉是‘神彩飘逸，秀色夺人’。贾环则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这样的容貌描写,对后来在庶子的形象刻画上产生了很大影响，起码琼瑶剧中我们经常见到这样的“庶子”）。撇开人物形象的道德评价，我们就该知道，以相貌论人物是很荒谬的。然而贾环就因为这样形象不好，在父亲贾政面前更加不妙，第三十三回“小动唇舌手足耽耽”中，贾环看到父亲“唬的骨软筋酥，忙低头站住”，可见这父亲的形象之可怕，贾政本身对儿子的关系就比较淡漠，但对宝玉好歹还有怒其不争之意，可对贾环简直已经到了无视的地步（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八个字就是从贾政的角度评价的）。
　　
　　但贾政的眼光也不能完全说明问题。贾环真的有那么丑陋？我怀疑，赵姨娘年轻时显然是以色事贾政，才留下一男一女的，单看女儿迎春“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就知道赵姨娘必定不会丑到那里去，而所谓“人物委琐，举止荒疏”，也不是说五官怎样的丑陋，而仅仅是气质差而已，恐怕正是多年的作践留下的痕迹。如果也如同贾宝玉一样像凤凰一样供着，必定不会这样猥亵。贾环也并非一肚子草包，贾政在第七十七回就评价说，宝玉读书不如贾环贾兰。第七十八回三人写姽婳将军林四娘的诗作，贾环的五言律诗就明显高于贾兰之作。
　　
　　
　　　　有段很微妙的描写提示了贾环在贾政心目中的地位。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中，贾政让宝玉贾环作应景诗，贾环的诗令贾政大为不悦，而独有一人夸赞贾环，那就是同样在贾府不得意的贾赦：“这首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我爱他这诗，竟不失我们侯门的气概。”不仅赏赐了较宝玉、贾兰多得多的玩物，甚至说："以后就这么做去，方是我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慌得贾政急忙表态：“那里就论到后事了”。这句话明白无误地表明他从未将贾环看作是贾府未来的继承人，即使宝玉如何不如他的意，换言之，无论贾环再怎么出色，也不可能继承世袭爵位！事实明摆着，此时的贾环即使有上进之心，估计也被贾政如冷水般的话打击的完全泯灭了。
　　
　　　　现实的冷酷也时刻教导了贾环的仇恨。父亲那里毫无亲情温暖，母亲赵姨娘给于贾环的影响就更加糟糕。本身赵姨娘的素质就不高，在经过贾府长年累月的白眼和冷遇，王夫人的打压，王熙凤的训斥之后，性格更是扭曲卑鄙。第20回赵姨娘出场，贾环和丫头们赶围棋输了钱，回到住处正需柔情慰籍，可是赵姨娘问明情况后却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言语之粗俗，只能用泼妇来形容。在赵姨娘天天的仇恨教育和挑唆是非的熏陶下，贾环要是能走上正道，反倒奇了。贾环本来就年幼，在这种卑鄙阴险的风格引导下，毫不出奇地走向了奸邪的道路。
　　
　　　　贾环在贾政面前告状，致使宝玉挨打这一幕，描写非常精彩，将贾环的阴狠、时机的把握上简直是恰到好处，这份本事，他的父亲贾政，哥哥贾宝玉是万万没有的，即便贾珍、贾琏也未必能及。倒是和贾家有八杆子才能打得着的关系的贾雨村，堪称是贾环绝妙的精神导师。
　　
　　　　贾宝玉和贾环虽然是兄弟，但其待遇完全是天差地别，宝玉出门，六个大仆，四个小厮，前引傍围，前呼后拥，贾环只能领着自己的侄子贾兰乱跑，宝玉屋里的丫头都不识戥子，随手拈一块银子就赏人，什么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只当平常，贾环只有２两银子的月钱，其他什么也没有了。为什么贾环和丫头莺儿赌钱输了还要赖？因为他确实穷，当莺儿拿他和宝玉的大手大脚作对比时，对这种长久不公平的愤怒爆发了，被贾府上下的女孩子青睐的宝玉居然还拉着和自己亲近的彩霞的手说话，一股怨毒不可避免地爆发，“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他要争的是三爷的尊严，是要争抢已经被视为自己所有的彩霞！我们在唾弃贾环种种狠毒的行为之时，是否也该想想，这狠毒的性格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养成的？
　　
　　不需要和宝玉比，贾府上下，庶出的“爷”多了去了，恐怕也没有几个和贾环一样悲惨。大观园落成，贾妃叫家里的兄弟姐妹们住进去，贾赦庶出的女儿去了，贾政庶出的女儿也住了，比他年纪还大的宝玉也住了，李纨带着贾兰也住了，却没人说一句，贾环也是贾妃的兄弟啊。是啊，这个神仙一样的府邸，世外的仙源，原是不配他来住的。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贾环见了也要顽，曹雪芹要特意加一句：“宝钗素习看他亦如宝玉，并没他意。今儿听他要顽，让他上来坐了一处。”以示宝钗为人之宽厚随和，可见平日里，一般的姐妹对贾环是个什么态度。这句话真是刺心。
　　
　　一个很奇特的现象是：前八十回中，作为亲姐弟的贾探春和贾环居然没有一句对话，这一方面说明了贾环实在是没有地位；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不对贾探春不关心自己的亲弟弟，只关注如何巴结宝玉,第二十七回她做鞋给宝玉,当宝玉转述赵姨娘的话,抱怨她不关心亲兄弟贾环的时候,她说出了“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的话。如此的亲姐姐，如此的父母，用自己的亲身行动教会了贾环：亲情根本不算什么，地位才是最重要的！贾环的所作所为，无非如此。
　　
　　　　对彩霞的感情是贾环被人唾弃的另一个理由。习惯了在众人冷漠和厌恶的目光中长大的贾环，显然不确信彩霞对自己的感情是真是假，但看到贾宝玉连彩霞也要勾搭，在嫉妒中使出了要烫瞎宝玉的毒计，第七十二回，旺儿之子请求王熙凤娶彩霞为妻，赵姨娘求贾政说情，又要贾环去讨，贾环却认为不过是个丫头，丢开手便走了，结果彩霞配给容貌丑陋、酗酒赌博的旺儿之子。为什么对彩霞的一片真情如此不在意？因为多疑，因为贾环潜意识中是“三爷”，他不能做出有损“身份”的事，他还要和贾宝玉一较高下。
　　
　　也许是贾环给人的印象太坏，所以连高鄂在后四十回中，安排贾环同贾芸，王仁合伙卖掉巧姐，不过这恐怕还是高鄂冤枉了贾环。在第五回中巧姐的曲词可知巧姐是被“狠舅奸兄”所卖，但贾环却并非巧姐的“舅”或“兄”，而是贾琏的堂弟，也就是巧姐的“堂叔”。当然，依照贾环的性格，做出什么坏事来，也不会引起读者的惊奇。只是，这个可怜可厌复可恨的人物，正是许多在宗法社会中挣扎的小人物的境况写照，曹公以生花妙笔，揭示出了贾环这类人物是如何性格扭曲，并进行令人胆寒的“抗争”的历程，也正是如此，《红楼梦》在人情世故的描写，才如此受到普通读者的欢迎，因为真实，因为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