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疲惫归来,若是逢上我在挑灯苦读,他会轻轻地从我的身边走过,从母亲手里接过早已准备好的一满桶洗澡水和换洗衣服,也许还会跟母亲解释几句什么,那一定是关于两棵杉树的事。母亲经常为此事数落父亲。那时节,我一直以为两棵杉树是父亲为家里添置木犁和风车而有所准备。但是父亲整日忙忙碌碌,却忘记添上这两件至关重要的农具。我又一次猜错了。我恨不得立即成为一位木匠,砍倒门前这两棵杉树,以遂母亲心愿。
父亲笑了笑。他的笑更加让他疲惫不堪。
农忙季节,人家的责任田早已插上了秧苗,甚至有的已经返青,这时父亲才记起自家的农活。双抢一上岸,他决定将人家的木匠活往后推一推,为家里添上了木犁和风车。想起往年上门借犁和风车的尴尬,父亲像久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落地,终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光阴荏苒。我十八岁离开家乡,又在外面的世界闯荡多年。这些年来,父亲为我的两个妹妹亲手添上了木器嫁妆,后来也为我在县城的家添置了许多家具。然而,我家门前的李树、桃树和梨树花开花落,在它们的陪衬之下,两棵杉树依然饱经风霜挺立在那里。
我所蛰居的县城离家乡不足百里之遥,父亲却很少进城。两年前父亲忍受不了我的纠缠,安排好木匠活,住进了儿子的二室一厅。因为我事先跟他约定至少半个月的住期,他便大包小包带上自己的换洗衣服。第一天我陪父亲在城里转了一圈。第二天我没时间了,让父亲呆在家里看电视,没想到他还是闲不住,不辞而别。
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我在阳台上遥望家乡的方向,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电话的那边是母亲带有责备的声音,她说明天是父亲六十岁生日,让我今晚赶紧回家一趟。是啊,半年没回家了,于是我和妻子拉着女儿连夜赶回家乡。
家乡的夜寂静无风。淡淡的月色里,父亲默默无语站在两棵杉树旁边,似乎在叙述一件难以说明的家事,眼角里的泪水和满头白发都在闪闪发光。对于儿子、儿媳和孙女的走近,父亲浑然不觉。女儿喊了一声爷爷。父亲转过脸,用粗糙的双手轻轻地在孙女的脸上捂了一下,然后将目光落到我身上,久久地凝视着我,说:“你回来了。”站在父亲面前,我仍然是一个孩子,这声音仿佛来自久远年代,熟悉而陌生。
第二天刚刚起床,父亲以平静的口吻对我说:“是该为自己和你娘准备一具木棺了。”说完,拿起斧头向两棵杉树走去。
父亲说出这句话时,脸上所表露的安静,似乎是出自对于它的满足与期盼。我们都怔住了。我的家乡至今遗留着土葬的风俗:每个人大约到了六十岁,甚或更早、甚或晚些,都要为自己准备一座生茔和一具木棺。生苎俗称“千年屋”,木棺的俗称只能用方言喊出,却无法以文字表述,它与生茔异曲同工。柏树是木棺的最佳质材,但杉树较之更为人接受。杉树细腻而紧密的纹路,富有韧性,木质上乘,做出的器具经久耐用。原来父亲栽上两棵杉树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深藏不露,应该没有什么比这更出乎意外。
始料不及。我跟着父亲走向两棵杉树。
“来,帮我一把。”父亲回头对我说。
长长的木梯斜斜地靠在其中一棵杉树旁。父亲让我站在树下双手捉住木梯,他一手拿着绳索,一手扶着梯子拾级而上。他站在木梯的最高处,双手攀住树冠,把绳索的一端套住树干。砍树时,为了确定两棵杉树倒下的方向,父亲又让我站在屋前斜坡下面的马路上,拉住绳索的另一端,以此改变两棵杉树倾斜的角度。
两棵杉树终于在父亲的斧头下,一前一后告别天空直立的姿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两棵杉树轰然倒地,以及倒地后枝桠发出骨折似的声音和变形的丰姿,还有父亲站在高处的咳嗽声,让我想起生命的脆弱。这时候,在春天早晨发亮的阳光下,一群结队的麻雀掠过晴空,有三、四只麻雀撒落在李树、桃树、梨树上,惊慌失措地张望着我的父亲。这些年轻的思想肤浅的游客,它们平时在李树、桃树、梨树上跳跃着,显然缺乏对我父亲的理解,没有读懂我父亲为什么要砍倒两棵杉树,难以深知其中奥秘。我忽然有些讨厌它们,从地上拾起一粒石子给它们下了逐客令。
父亲弯下腰,挥动手中的斧头,以力的姿势砍下两棵杉树的枝桠。白色的树汁顺着斧头的刀锋溢出来,一阵春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着杉木香。
这一天,父亲又按照尺寸规格,将两棵杉树锯成许多木段,错落有致地堆成两个高高的垛儿。不久之后,这些杉木段儿在父亲的斧头下木屑飞溅,经过榫与榫眼的天衣无缝,木板与木板的巧妙结合,最终以世俗的习惯命名。
我相信,那一夜,杉木香里一定会升起父亲安怡的梦。
祖 父
阿 土
阿土,本名庄汉东,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散文》《中华散文》《散文选刊》《人民文学》等刊。获过国家、省、市各种文学奖多次,入选《21世纪散文年选》《21世纪散文诗排行榜》《新课标·天天阅读》等百余个选本。著有散文集《有一种距离叫遗忘》,诗集《诗意故里·绝色新沂》等。
河水轻快地流着,这条自打我有记忆起就已经流了很多年的河,依旧清澈平静。